殿中烛火还未熄灭,帷幔轻垂着,夜色像是被挡在门外,不敢靠近。
柔伊静静坐在床前的矮桌旁,手里还握着那只没喝完的铜杯。杯底只剩几滴红酒,被她指尖轻轻转着,酒液晃出一圈淡淡的光。
她没有急着卸妆。
镜子里映着的,还是宴会上的那张脸——眼角勾了细细的妆,唇色偏红,像极了她方才那句从容而温和的“谨承厚恩”。
一句话,不快不慢,不露慌张也没有推拒,仿佛早就准备好了,只等这一晚,顺势而出。
她确实等了很久。
从镜花楼的试炼开始,从夜将那份精准冷静的“计划”交给她起,从她第一次穿上琦姬那件“被人送来”的礼裙起——她就知道,这一步,总归要走出来的。
她成功了。
阿什已经把她推到了光下,王权替她说了话。那道本属于旧血脉、旧贵族的门槛,此刻正为她而开。她不再是任何人的附属,而是整个北炎宫廷里,一个真正的变数。
这场博弈,她赢了这一局。
她该觉得满足的——她也确实是满足的。
但这种满足没有持续太久。
闭上眼的时候,她就看见了他。
今晚,宴席上所有人都看着她的时候——他站在最角落、最不起眼的地方。那双曾经无数次望向她的眼睛,这次没有抬起,只是安静地垂着,像是刻意把自己藏在阴影里。
但她还是看见了他。
她看见他在德希纳开口的瞬间,指节一点点收紧,手心像是死死攥住了什么;看见他低头的动作慢得几乎小心翼翼,像在强行压着心跳,又像是吞下一口从未说出口的情绪。
他没有拦她——就像每一次一样。
她走,他退;她选,他藏。他从不质问、不索取,只安安静静把疼藏在沉默里。
可偏偏是因为这样,才让她的喉咙泛起一股说不出的钝痛。
她明明曾经说过,“我会牵着你走”,可最终却还是在他眼前,答应了“成为别人的人”。
她清楚这只是交换,是局势所需,是布局的一环;
可她更清楚,他会疼。
他不会质问她,也不会责怪。他只会像往常一样,什么都不说,把难过和委屈都压在心底。
可这一次,是她亲手逼得他低下了头。
柔伊轻轻放下杯子,手心冰凉,就像刚才那杯酒根本没有带来任何温热。
她望着帐帘的方向,心里一阵难言的冲动。
她真的很想走出去,去告诉他全部的真相。告诉他她不是背弃,而是正走进更危险的地方,是为了以后能带他一起走得更稳、更自由。
可她不能。
局势还没完全定下,一切还在博弈中。
现在靠近他,就是暴露。
她甚至连一个眼神都不敢多给。
离开宴席前,她没有回头看他一眼——不是不想,而是不敢。她怕,只要他有一丝犹豫,她就迈不出那一步。
可现在事情已经落定,她反而开始害怕了。
她怕他等累了,不再等她;
怕他退得太远,再也听不到她喊他“埃利”;
怕他把这次的沉默,误以为她不再在意——而她,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。
柔伊低下头,指节慢慢收紧,像是想握住点什么,又像是在极力压住一场情绪的崩溃。
她可以忍住所有筹谋、试探、背负与牺牲。
但她怕,她会真的失去那个,即使身陷风雪,也始终等她回头的人。
哪怕她未来要走的路还有很多,棋局还有千万种变化,但她心里那道光,不能灭。
不能灭。
她可以独行,但不能失去方向。
而他,是她在所有黑夜中,唯一不愿放下的坐标。
***
天还没亮,整个山谷都沉在一层浓雾里,但营地的灯火已经点起。
春狩结束的第二天,按例要举行一场“祈安礼”——由主祭官在火坛前焚香,为新得的圣火祈愿顺利归都,也为今春狩猎中死去的魂灵谢罪、赐安。
仪式不算复杂,但所有王子和被点名的贵族都必须到场,象征这趟春狩不是游玩,而是一次带血的王命。
柔伊也被叫去了。
祈安礼上,王族们一一告别,迎主祭入坛,整个仪式庄严安静。她站在猎坛一侧,焚香的气味缓缓升起,像一道无形的线,牵住她心头那点不安。
她没有去找他的身影。也没有理由在这种场合对一个杂工多看一眼。
她想看,但她忍住了。
风吹来香气,她闭了闭眼,把那点冲动按下去。这个时候靠近,就是打破既定的局面;哪怕只是一个眼神、一个念头,都会让她脚下的每一步变得不稳。
她只能反复告诉自己:等一切都结束了,再去说,再去解释——他会等的,他一定会等。
不远处的石阶上,阿什静静立于王子列中,眼神静静落在那道身影上。她站得笔直,面上安然,礼数无懈可击,眼睫低垂时甚至像是在祷告。
可他却看见了,那双平静眼睫之下的轻轻一顿。
太过从容,反而不自然。
他知道她在按住什么。
但他没有出声,也没有靠近。
太阳慢慢升起,山间的金桦和幽谷早已隐入晨雾。车队开始动身,朝着北方返程。
队伍最前头的车上挂着赤金羽饰,旌旗在风里轻轻飘起,如同一双渐渐褪色的羽翼。贵族的仪仗车照例排在中间,只是比来时多了些疲惫,少了些张扬。有些人靠在车中睡着了,有些人掀着帘子和旁边的人低声交谈,偶尔传来笑声,伴着车轮碾过林道的声音,像是一场未完的梦,慢慢散在林中。
柔伊坐在她那一列马车里,指尖搭在膝头,神色平静得像落雪。车里点着焚雪脂和苍桂末,香气轻柔地升起,把她眼里的情绪都遮得若隐若现。
但她心里那点不安,一直没散去,就像一只无形的手揪着她心口,闷闷的。她轻轻叹了口气,终于忍不住掀起帘子一角,朝前方看了一眼——一辆辆地扫过去。
那些她应该记住的位置,她都记得清清楚楚;该避开的目光,她也早就学会如何回避。
但这次,她没有再看前方的仪仗队。
她回头了。
那道目光几乎是本能,越过层层车马,直落向尾队最后一辆车——
空的。
他不在。
没有她熟悉的身影——那个总是安安静静地低着头,背着药篓,从不落队的年轻人,不在了。
没有那件深灰色的衣袍,也没有那枝还未绽放的绿叶。
就好像——他从来没在这支队伍里出现过一样。
那一瞬,她心口像被轻轻抽走了一根线,还来不及疼,就已经冷了下来。
她很清楚,以埃利奥特的谨慎,他不会无缘无故离队。如果他故意不出现,那就说明,他不想被她看见。
是因为那晚,她站在王命之下,低头应下了“谨承厚恩”?
还是因为,她如今站得太高,让他不敢靠近了?
车子晃了晃,轮子压过一块石头,杯中的剩茶轻轻荡了一圈。她低头看了一眼,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,已经把指尖捏得很紧。
昨晚她还在想“晚点去找他”,想着“等一切安稳再解释清楚”……
可她忘了——如果他已经不想再让她看见,那她回头也找不到了。
风吹起车帘,她静静望了片刻,最终还是放下帘子。
她没有再看。
只是指尖不自觉地在膝上的那只缎面香囊上轻轻摩挲了一下,就像还在死死抓着那点不愿放手的希望。
她在心里一遍遍安慰自己:他不会怪她的,他不会走的。
可越是这样想,胸口那点发涩的恐惧就越压不住。
不是因为她不信他。
而是因为,她忽然意识到——
也许他真的听懂了她那句话背后的含义:
“只要你不走,我就愿意牵着你走。”
那天夜里,她是这么说的。
这句话从来不是挽留,也不是束缚,而是她亲手把选择权交给他。
而他……可能真的选择了退后。
不是因为不再在乎,而是因为她没有回头确认他是否还在。
这一瞬,心忽然空了下来,随之而来的疲惫几乎一下子将她整个人压垮。她靠着车壁,闭上了眼睛。
她没有责怪他。她怎么舍得怪他。
只是——
如果她回头了,却再也看不到他了……
那这整段旅途,就会安静得太过分,就像一场在梦里悄悄关上的门。
马车继续缓缓前行,林影压在窗外,一路无声。
柔伊在心里低低地问了自己一句:
“他……是真的决定不再被我看见了吗?”
可这一次,她没能给自己一个答案。
***
宫城的钟声敲到了第四下,冷月厅里的灯早已一盏盏亮起。火光静静摇晃,照在、镜中那张还没卸妆的脸上,眉眼依旧清淡,带着未散的静意。
柔伊坐在桌前,身上还披着那件还没换下的狐裘。窗外夜色寒凉,殿中焚着雪脂香,味道淡淡的,清清冷冷地飘在空气里。
这时,门外传来轻声通禀。
“启禀殿下,册妃仪制今日由内务府正式启动。织仪司已下织旨,开始裁制礼服;礼部拟了仪程草案,三天内会送到您这边确认。”
柔伊垂下眼,指尖轻轻顿了一下,声音平稳地答道:
“知道了。”
她没有多问,也没有追究细节,只是起身,走到案前那叠还没翻开的礼仪案本前,随手翻开第一页,目光淡淡地扫过。
页面上,金墨写着几个字:
《册立王妃仪注条列案本》
她看了一会儿,便将册子合上。
一点也不意外。
从那天她在王前低头应下那句“谨承厚恩”开始,到今天宫里的动作安排——这一步,早就被写进了棋局。现在不过是所有人按部就班,在既定剧本里扮演各自的角色。
她转过身,慢慢走向内殿。
指尖轻轻落在桌上的香囊上,像是在确认——那个她一直在等的方向,是否还未远去。
他……还在吗?
这宫墙里的风太重太冷,她不能再拖了。她必须尽快知道他在哪儿。
在她真正站上那个“王妃”的位置之前,她必须先——
留住他,别让他真的走远了。
这不是补偿,也不是承诺。
而是她,早就答应过自己的一件事。
冷月厅的晨光,总是比宫城其他地方来得慢一些。
檐下的露水还挂着,院中安静得很,连风声都轻得像怕惊动谁。只有几株银叶橄榄在微风中轻轻晃着,叶片一片片飘落在石阶上,安静无声,像是在回应什么。
柔伊披着一件浅绒斗篷,脚步不紧不慢地走在廊桥上。她指尖搭在袖边,低着头,没有说话,也没有叫人——看上去像是在“查花”,只是随意散步。但只有她自己清楚,她走的方向,并不是为了哪株开得正好的紫荆或者冰藤花。
而是为了一个,往常应该会出现在这里的人。
他曾经每天清晨都会来这边修剪枝叶、整理花土。动作轻得几乎没声,连走路都刻意压着脚步,生怕打扰了谁。她从没叫过他一声名字,可每次她一抬眼,他就会刚好低头退开,默默避开所有不该对视的目光。
她早就习惯了,也早就记住了
可今天,她走遍了整片园圃——却没有看到他。
亭子空着,廊外的花架没人修整,角落那盆本该换土的蔷薇,还残着昨夜的雨痕。像是被人匆匆遗忘,又像从头到尾就没人来过。
她没有停下来,只是在原地轻轻顿了一步,然后装作什么也没发生一样,继续走完那段回廊。
可她的指尖,其实已经悄悄藏了一张纸。
那是昨晚她亲手折好的,是冷月厅专用的香纸,也染上了她曾为他调过的那种香味。她把它贴在园圃那块小石屏的背后——那里,是他以前常靠着歇息的地方。
纸上没写名字,只留下一句话:
“月升之刻,西廊灯下,我会等你。”
她没有多留,只是站在晨雾中看了那石屏一眼,目光里没有风也没有雪,像是在极力压住心里的某种情绪。
然后她转身离开,脚步轻得像是什么都没放下过。
但只有她自己知道,那句“我会等你”,不是试探,不是呼唤。
而是——即使她已经走进了风雪里,她还是愿意回头。
稍早前。
埃利奥特蹲在花丛间,整个人静静地藏在深绿的枝叶中。
天还没亮,他却早早拎着工具走进花圃——就像以往一样,躲开人群的目光,找一个安静的角落,不必说话,不必被看见。只要低头修剪枝叶、清理虫子、翻翻土,就可以安然地过完清晨。
风吹起他垂落的刘海,几缕发丝被拨开,露出那双浅褐色的眼睛。他忽然停下了手,盯着眼前那株花看了很久,像是神思飘远了。
——他还记得,那一晚她在这片花圃中,轻轻拽住他的衣角,低声说:“我还是想你。”
他也记得,她曾看着他一字一句说过:“只要你不走,我就牵着你走。”
可现在呢?
她站在王座之下,在众目睽睽中,从容低头应道:“臣女,谨承厚恩。”
那一刻开始,他就再也没主动靠近过。
并不是生气,也不是怨。他根本不敢有那样的情绪。他只是忽然明白了——自己或许从来都没真正踏入过她的命运,只是被她的温柔短暂照亮了一下。而那束光,本就属于她,不是属于他的。
他还在守着她,但已经不再奢望。那句“我愿意”被他藏进了心底,不再说出口。
她已经足够强大,不再需要人陪着走。
花剪轻响,他继续修枝,把那些回忆一剪一剪,埋进花叶之间。
直到一阵脚步声靠近。
“你。” 总管的声音低低响起,“拿那束明光蔷,送去雪珀宫。公主要的,是今早第一批的花。”
埃利奥特愣了一下,但没有多问,只是低头应声,安静地接过花束。他一向沉默,送花这种事,不过是例行,照做就好。
可雪珀宫的地砖,是银白玛瑙磨制的,脚步声一踏上就很容易被放大。晨光透过雕花窗洒进殿内,如碎银铺满石柱与地面。他走到正殿前时,一阵风吹来,花束里的银露枝甩出一滴水珠,刚好打在他脸上。
他本能地抬手擦了一下,头也跟着微微抬起。
也就在那一刻,风掀起他额前的发丝,晨光打在他眉眼上——干净、克制,却耀眼得让人无法忽视。
宫里的卡莉娅·雷斯特正倚在雕花屏风之后。
她今天穿着月白长裙,裙摆坠满细碎银丝和雪砂珠,光影中宛如一池星辉。她一手撑着下巴,原本只是无聊地扫着进殿的人。
直到那一眼,她忽然顿住了。
那种感觉很奇怪——像是某种突如其来的光打碎了她日复一日惯看的审美,撞进她眼里,停不下来。
那张脸,干净,冷淡,眼神沉着,不言不语,却美得不可思议。
她缓缓起身,裙摆轻滑过阶石,语气像从酒杯里溢出的玫瑰香:
“送来的花不错。”
她身边的女侍也怔了一下,随后小声惊呼:
“竟有人能和五殿下相比……宫里什么时候藏了这么一个人?”
卡莉娅没理她,只是轻轻一笑,眼尾带着不容忽视的热度与张扬:
“这次,是送花的人,比花更可贵。”
埃利奥特察觉到了异样,微微一顿,随即立刻低头,准备退出去。
可下一瞬,卡莉娅勾了勾手指。
她身旁的侍从立刻拦住他,声音不高,却不容置疑:
“人,留下。”
那一刻,埃利奥特抬头看了她一眼。
只是短短一瞬,很快又垂下头。他似乎已经明白了——
这一次,他又被人“选中”了。
只不过,不是他愿意守护的那个人。
那道注视他的目光,炽热、强势,带着炫目的欲望,却没有一点温度。
他低头行礼,一言不发。
指尖缓缓收紧,像是又一次,在黑暗里悄悄咽下了一口冷风。
——那种感觉他太熟悉了,熟悉得几乎要把他好不容易长好的伤口,又一刀划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