冷月厅的东翼副厅,夜极静。
灯火在雕花铜灯里一寸寸烧着,照在桌案上,将那一方淡白的羊皮纸映出微黄的光。柔伊执笔,袖口落在案边,微微颤着。
她已经写好了大半,字迹一如她的气息,干净、克制,甚至带着一点不近人情的平稳。
那一行“封为调香师”,落在最末。
她看着那四个字,指尖缓缓收紧。
“调香师”,最稳妥的安排。最不显眼的归属。
调香师归内廷管辖,虽有名册却不入仪制编制,可不必经由礼部备案,既体面又安全。
只要她签下,他便能以最体面的身份留在她身边,不必惹任何人的疑忌,也不必让这场纷乱再生枝节。
她本该满意。
这是她最擅长的方式。
再退一步,再忍一忍,局就依旧在她的掌控里。
她只要继续做那个冷静的棋手,他就依旧……依旧安安静静待在她心底,像一盏随时可以先放一放的灯。
她闭上眼,指节慢慢收紧。
她想起那年雪夜。
暴风没停,她冻得快失去知觉,是他一声不吭地把她护在胸前,像替她挡住了整个夜晚。
后来,她靠在他怀里睡着了。是她先靠过去的,是她先说“别走太远”的。
可醒来之后,她却什么都没说,也什么都没答应。
她曾以为,只要不承认,就还能等。 可他终究走了,是她亲手把那团火光,藏进了风雪深处,不再点燃。
她告诉自己,那段错过的,不该再惊扰。
可她也明白,正因她那一回没有握紧,这一回,她必须亲手接住。
她缓缓睁开眼,心口还在悸动,却知道自己不能再停留在回忆里。
但脑海却不受控地浮现出另一个眼神——就在不久前的夜宴之上。
记得他那几乎小心到不敢看她的眼神,像在极力把一切情绪都藏回影子里。
记得他在她面前,永远安静、从不抗争的模样。
他真的在等她吗?
还是早就已经不敢再等,只是……不知该往哪里退?
她不确定。
或许她永远也不会确定。
可她终于明白,自己口口声声说着要护他周全,却始终在心底默许他去退,让他一次次先低下头,先让一步,先变得不那么重要。
她缓缓吐出一口气,睫羽轻轻颤了颤。
她知道,他不是她的棋子。
她从未想过要舍弃他。
可在一退再退的惯性里,她就是这样,把最重要的那个人,也一次次放进了阴影里。
不是他在等她肯不肯不再退让。
而是她自己,始终不肯承认——
有些人,不该被放在阴影里。
不该被“等一等、再谋一步”。
不该被放到最后才说:“这是我的人。”
她看着“调香师”三个字,心口那道最深的迟疑终于崩塌。
如果连此刻,她都还要再退一步,那么那些夜里亲口应过的——
“只要你不走,我就牵着你走”,都不过是一句最懦弱的谎话。
她心口忽然一痛,像是那些未说出口的歉意与爱意,一齐压在这行字上,沉得她几乎透不过气。
下一瞬,她深吸了一口气,执起笔,一笔一画,将“调香师”缓慢地、彻底地划掉。
笔尖在纸上发出极轻极轻的摩擦声。
她没有停,只抿了抿唇,手指在颤,仍不肯退。
然后,在那条被划去的墨痕下,她写下新的字。
“封为香侍。”
她知道,这两个字一旦落下,就意味着他将列入王妃香侍名册。香侍虽为礼制所设,但王妃亲自册封的例子寥寥无几,尤其是像她这样的出身,更无先例。
写完,她放下笔,望着那两个字,静了很久。
那一瞬,她忽然觉得心口松动了。
像是一道被她亲手关了许久的门,终于自己开了。
她低声,像是对自己,也像是对他。
“……是你教我,不必什么都退一步。”
灯火微晃,映着她眼底一点湿意。
就在这时,外间的门被极轻地叩了两下。
她抬眼,看见侍女垂首立在门口,手里捧着一张极薄的折纸。
“王妃,有人……让我递给您。”
柔伊看着那纸,指尖轻轻一颤。
她接过,展开。
纸上只有一句极短的暗语。
“月已换影。雪灯未灭。”
她看着那行字,过了很久,才像缓过神。
指尖一点点收紧,将那张纸攥到掌心。
她慢慢低下头,额心抵在指节上,轻轻靠住桌案。
所有心口压着的东西——那一夜的愧疚、那一场无法再退的决心,终于在极深的静默里,一点点松开了。
很久很久,她才抬起头。
她缓缓呼出一口气。
两行泪水不受控地滑落。
她没去擦。
只是看着那盏铜灯灯火,忽然笑了,声音极低,极轻:
“……太好了。”
灯影将她的眉眼映得柔软极了,像再没什么能让她后退。
她理好那封公文,抬手拭去眼泪,吩咐侍女送去内廷。
依礼仪流程,此类人事须由内廷先录,再转呈礼部议审,由王室档册存底。
待门关上,屋里只余她一人。
她看着桌上那盏灯,静静地想:
无论如何,哪怕所有人都要看——那也无妨。
她要让所有人都知道:
这是她亲手选的人。
也是她,亲手要护的人。
***
清晨的雾还没散。
银舞厅的后廊空得可怕,一点声息都没有。
琉璃窗上映着淡淡的冷光,透过雕花的木格,落在地上,像一条浅色的河。
她站在廊尽头,看见那个人影时,心口猛地收紧。
他换下了雪珀宫的衣饰,只穿一件干净的浅灰长衫。脊背微微弯着,肩线削薄,指尖垂落在膝上,白得近乎透明。
那双向来温顺的眼,低垂着,连余光都不再看向任何人。就好像,已经习惯了,把自己放在阴影里。
她走过去。
每一步都很轻。
轻到几乎没有声响,却沉得像要把一整夜的心事碾进骨里。
她在他面前停下。
他仿佛忽然惊觉,缓慢抬眼。
只是极短一瞬。
下一刻,他又低下头。指尖攥住衣角,关节被光映得发白。声音低得几乎要散在晨光里——
“……对不起。”
她看着他。
他总是这样。
无论什么时候,永远先退一步,先低头,先道歉。
先把自己放到最不重要的位置。
“埃利。”
他肩膀轻轻一颤。指尖下意识收得更紧,像是想回应,又不敢。
她闭了闭眼,胸口闷得透不过气。
片刻的沉默后,她在他身边坐下,缓缓伸出手,极轻极慢地,覆在他攥紧的手上。
掌心传来细微的颤抖。
他没有挣开,只是指节慢慢松了些,像是耗尽了最后一点退让的力气。
她看着他低垂的睫羽,指尖微微颤了颤,终于低声开口:
“……让我看看,好吗?”
他怔了怔,似乎没听懂。
她缓慢抬手,拂过他侧颈,落在锁骨,动作轻得几乎称不上触碰。
那里没有伤。只是安静苍白,带着一点冷意。
她又垂眸,目光落在他手腕上。
那只收紧的手,关节微微发红,袖口下露出一道极浅的痕迹,像是被什么用力扣住过。
她指尖停在那处,没再继续探查。只是看着,呼吸一寸寸发紧。
“……她有没有——”
她深吸了一口气,沉声问道,“有没有做过……让你不想说的事。”
他抬起眼。
目光没有退,也没有再低下,只是静静看着她,摇了摇头:
“……没有。”
他说得很轻,却异常清晰。
“她没有碰过我。”
“只是……”
他没再说下去,睫羽缓慢垂落,像是再也不想回忆。
柔伊看着他,喉咙一点一点发紧,指尖落在他腕上,轻轻覆住那道浅痕。
“对不起。”
她的声音低到近乎颤抖,将那只手握得更紧,像是怕他退开,怕他不再看她。
“……我现在就接你回去。”
话落的刹那,他全身都僵住了。
他的指尖颤了又颤,像是想说什么,最终只是缓慢地抬起眼。
她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神情。
明明还是那双温顺到近乎沉静的眼,此刻却透出一种几乎无措的明亮。
像是不敢信,又像是被什么击溃。
他张了张唇,低到几乎破碎的声音只说出了一个字:“……好。”
柔伊看着他,心口一阵钝痛。
很久很久,她才低声开口:“埃利,对不起。”
她垂下眼,指尖无意识地收紧,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,几乎要把他的手捏疼,却又舍不得松开。
“我该早一点告诉你。”
她呼吸有些乱,胸口起伏,连说话时都要顿一顿,像在竭力控制情绪。
“该告诉你,为什么我要留在这里……为什么要答应那个位置。”
她抬起眼,目光一寸寸上移,然后落在他脸上。
那一瞬,她喉咙哽住了,眼里浮起一点亮意,像要溢出来,却被她死死忍住。
“不是因为……我想成为别人的人。”
她的指尖缓缓滑过他的指缝,像在确认他还在。
“只是,这是我唯一能活下去,也能拿回一切的办法。”
说到这里,她没再低头,只直直望着他的眼睛。
她眼底没有任何闪躲,连睫毛都不再颤抖,只余下近乎固执的清晰。
“我以为,我有时间再去解释,有时间把一切都安置好,再去……把你接回来。”
“可是——”
她声音涩得发疼,喉结滚了几次,才断断续续地说出来:
“我错了。”
她轻轻吸一口气,却没能把颤抖平息下去:
“是我……太慢了。”
说完,她闭了闭眼,指尖在他手背上缓慢地摩挲,像在自责,又像在无声地求他不要放开。
埃利奥特听着,肩膀轻轻颤了一下,像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击中。
他没有立刻回答,只抬起眼,视线在她脸上停了一瞬,随即又缓慢低下头。
薄薄的睫毛垂落,微微颤动,遮住了那点隐约溢出来的湿意。
“……你没有错。”
他声音很轻,沙哑得像是从胸口深处一点点磨出来的。
“这是你的事……”
他偏过头,不敢再去看她,眼尾微微发红。
“你……不需要和我解释什么。”
话说完,他依旧没有看她,喉结缓慢地滚动,像在努力吞下什么。
那一刻,柔伊的心口忽然狠狠一疼。
她清楚,如果此刻她再停下,这一切就会回到最初——
她还是那个什么都要退一步的局手,
而他,还是那个在阴影里,什么都不问的影子。
她指尖微微收紧,像用力按住胸口那片钝痛,缓了一会儿,才慢慢抬手,轻轻覆上他微凉的脸颊。
“……埃利,” 她低声唤他。
说出口的瞬间,喉咙像被什么生生扯住,她眨了下眼,才让自己没有退回沉默。
“看着我。”
她几乎是用尽全身的耐心在等。
他指节在她掌心轻轻颤着,过了很久,才缓慢抬起眼。
那一瞬,她心口又是一紧,几乎想把一切都吞回去。
“这一切,不是你做错了什么,也不是你不够好、不够重要。
她说着,眼里一点一点浮起湿意。
“而是我,不得不做出这样的选择。”
她盯着他看,像要用尽全力把自己放在他的目光里,不留退路。
胸口一下一下收紧,她连呼吸都开始乱了。
“我知道,接下来……不容易。”
她深吸一口气,睫毛轻颤,却再没低头。
“你要跟我一起走的,是一条……很艰难的路。”
说着,她的指腹轻轻擦过他颤抖的睫毛,动作缓慢得像在克制不安。
“我们不能光明正大。”
“在所有人面前,我都必须是他的王妃。”
她声音发紧,每说一个字,唇瓣都微微颤动。
“或许我必须与他亲近,或许有一天……我必须用自己的身体去换一局。”
她停住了,喉咙像被冷水浸透一样哽住。
她想看他,却不敢,只能垂下眼。
“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避开那一步,可如果真有那么一天,我也只能去做。”
“那是最坏的可能。”
她的声音低得几乎化在呼吸里
指尖还贴在他脸上,却再没有力气去擦掉他眼底的情绪。
她低着头,像在极力忍住心底翻涌的什么,呼吸一点点平缓,却平缓得近乎绝望。
“我不是要你原谅,我只是……不想骗你,也不要让你从别人嘴里知道。”
屋子静得只剩下彼此的呼吸。
她缓了很久,才慢慢抬起眼。
那一刻,她眼底终于露出一点赤裸的恐惧。
“我知道这对你很不公平。”
她的心很疼,却还是把最后的话逼出来。
“如果你不想再走这条路……我不会怪你。”
她顿了很久,指尖在他脸颊上轻轻发抖,却仍旧没收回。
“你已经……陪我走了很远。”
“我不想让你再……受一次这样的伤。”
说完,她把手缓缓从他的脸上移放在他心口,掌心贴着他微乱的呼吸。
那一刻,她没有再退,而是指尖轻轻收紧,像在用尽力气告诉他:
——这一次,我不会再放开。
埃利奥特沉默了很久。
久到她几乎以为,他不会再开口。
他没有抬头,只是垂着眼,呼吸一点一点乱了,像在努力把什么压回胸口。
“……我没有办法不难过。”
他的声音很轻,带着一点失真的沙哑,好像怕惊动她,也怕惊动自己。
说到这里,他终于抬起眼。
目光里没有责怪,也没有埋怨,只有一种深得近乎看不清的情绪,像是被什么钝钝压着的疼。
柔伊的手还贴在他心口,指尖轻轻压了压,像在回应,又像在不安。
“我也明白。”
他喉结缓缓滚了滚,语调很平静,却带着极小的颤。
“你肩上背负了太多,只能选择走上这条路。”
话到这里,他停住了,指尖轻轻收紧,像在确认她的手还在。他没有勇气去握住,只是轻轻颤了下,随即又松开。
“可我怕……怕有一天,你会后悔。”
他的眼睫抖了一下,像是那句话用尽了全部力气。
“怕有一天,你会觉得——”
他没说完。
喉咙像被什么生生卡住,半晌都发不出声音。
片刻后,他缓慢低下头,睫毛轻轻颤动,眼底一层湿意迅速爬上来,却被他压住,没有让它落下。
呼吸在胸口堵着,他艰难地吐出那句话:“带上我,是一件……让你更辛苦的事。”
他静了很久,像在逼自己把心口那块沉甸甸的东西放下。
柔伊望着他,呼吸一紧,指腹微微收了回来,仿佛本能要退让。
“……如果有一天,你真的走不下去了。”
他声音很淡,指尖在她掌心轻轻颤了下,像是想要回握,却最终只是停在那。
“你可以放开我。”
他说完,肩膀缓缓松了一点,像是终于把所有想说的都放下了。
只是静静看着她。
眼底没有半分怨,只有一种极深的,克制到近乎残忍的温柔。
“……可只要你要我跟着。”
他喉咙滚了下去,声音依旧很轻,却再没有退意:“我还是会和你走。”
柔伊怔住了。
就像心口忽然被什么无声地击中,一阵钝痛从胸腔深处蔓延开。
她以为,自己已经足够坚定。
以为做出了选择,就能坦然面对所有后果。
可听到他仿佛用尽了全部力气说的那句话——
“如果有一天,你真的走不下去了,你可以放开我。”
她忽然明白,原来她永远都无法做到心如止水。
她想开口,想告诉他她不会后悔,可喉咙却像堵住了一般,什么都说不出来。
她只是低下头,睫毛垂落的一瞬,一滴泪,不受控地坠下。
片刻后,她抬起手轻轻擦了下眼角,像是想把这份脆弱收回去,可她终究没能再戴上那副冷静的面具。
她只是静静看着他,手慢慢落回他的心口,指腹贴着他急促的心跳。
沉默了许久,柔伊才缓慢开口:“……你不该这样。”
她嗓音颤了,像一声深深的叹息。
“你不该……让我觉得,我可以什么都不怕。”
她缓缓吸了口气,抬起眼,眼底的一层极浅的湿意倒映着他的脸庞。
“可你就是让我觉得——只要你在,我就什么都不怕。”
她想,她不该再退了。
“你说……怕有一天,我会后悔。”
她声音轻轻哽咽了下,终于再没有克制。
“可我只怕……有一天你再也不肯抬头看我。”
她指尖轻轻收紧,像是要将他的心攥进掌心,哪怕这一刻她已经没有再退的余地。
“……哪怕有一天,我真的走不下去了。”
她的声音很低,却比任何时候都清晰。
“我也要先带你一起退。”
她的泪水一滴一滴落下来,却没有再去擦。
晨光透过泪意,映得她眼底一层柔软的光。
“你不是……让我辛苦的人。”
她喉咙哽住,还是微微笑了下。
“你是……我唯一想带回来,也想一直走下去的人。”
话落下的一瞬,埃利奥特微微颤了颤。
他没有立刻开口,也没有立刻伸手。
他只是看着她,眼底一点一点浮起湿意,连睫毛都在轻轻颤。
半晌,埃利奥特缓慢抬起一只手,覆住她放在心口的手,指腹缓慢收紧,像是想把这一刻牢牢记住。
“……别哭。”
他轻柔地说着,下一瞬,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把她抱进怀里,然后低下头,将下颌抵在她发间:
“……我知道了。”
那一刻,他终于没有再退一步。
而她也没有挣开,只是紧紧回抱着他,脸埋在他的颈间,任由眼泪毫无防备地落在他肩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