集市的喧嚣声渐行渐远，柔伊与洛基在一条不起眼的小巷尽头停下脚步。

这里明显比前方热闹的主街安静许多，地面潮湿，空气中夹杂着腐朽的木料味和魔兽的野性气息。摊位凌乱，有铁笼，有锁链，还有几头瘦弱的低阶魔兽在笼中低声呜咽。

洛基皱起眉，警觉地站在柔伊身侧。

“魔兽交易区？”柔伊轻声问，眼神扫过角落。

突然，她的目光在一个角落的巨大铁笼前停住了。

她几乎是本能地走近一步——

那不是魔兽。

而是一个人。

一个几乎看不出人形的身影蜷缩在铁笼角落里。他衣衫褴褛，瘦得皮包骨头，身上覆盖着干涸的血迹与泥污，恶臭扑鼻。甚至连脸都看不清，全是结痂未愈的新旧伤口。

他一动不动，呼吸几不可闻，像是一具被遗忘的尸体。

她的指尖不自觉地收紧，像被什么攫住了似的——那一刻，她想起了自己最脆弱的时候。

“哟，小哥你眼光不错。”一个粗哑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，摊主拖着一口痰笑着凑了过来，拍了拍铁笼，“这个可不是人类，是夜蘼族，听说过没？”

洛基皱起眉，下意识挡了柔伊半步。

“……夜蘼？”柔伊轻声重复。

“稀有得不行的妖族，天生的魔力源体，血能炼药、能驱毒，甚至能强化法阵。只要能抽出一滴——就是能卖出上百金的好东西！”

柔伊轻声问：“他是被你抓来的吗？”

“当然不是！我可是正经买来的——原主人说他废了，快断气，我才低价接手。”商贩笑眯眯地擦了擦手，“你们要的不是他，而是他能带来的——价值。”

“他快死了。”洛基冷冷道，眼神不屑。

“我知道啊。”那人理直气壮，“所以才这个价。再抽一管血，转手都能赚回来。再说啦……你要是手法好，说不定还能把他吊着养两天。”

柔伊没有说话，只是静静看着笼中那人，神色越发沉静。

洛基侧过脸，眼神带着难掩的不悦：“你不会真的想买他吧？”

柔伊抬头看向洛基，轻声道：“他快死了。”

“所以更没必要买。”洛基语气顿了一拍，眼神明显冷下来，“你现在要花你身上几乎所有的钱，买一个男人回来？”

柔伊转头看了他一眼，语气平稳：“他不是‘男人’，是快死的人。”

“那也不是你的责任。”洛基皱眉，眼神锋利地盯着她，“你不是圣人。”

柔伊垂下眼睫，没说话。

过了片刻，她缓缓开口：“当初你倒在森林的时候……我也救你了。”

洛基的瞳孔微微一缩。

她没有看他，只是走向笼子前，蹲下身，伸出手轻轻碰了碰那道冰冷的铁栏。他指尖微微动了一下，却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。

“你不该死在这里。”

商贩见她沉默，赶紧插话：“小兄弟，我看你也不是平凡人，我给你个友情价——三千九百金，不能再低了。”

“我出三千五。”柔伊淡淡道。

“这……你太狠了吧，这可是夜蘼族……”

“你明白的。”柔伊看着他，“明天他就是尸体，你还想卖给谁？”

商贩被她的气势一噎，张了张嘴，却什么都没说。

“……三千五。”他咬牙点头，“成——现在带走，我不管死活。”

柔伊点头，从怀中取出钱袋，将几张金票平稳地放到摊前的破布上，手指微颤，但眼神依旧坚定。

洛基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切，表情复杂到极点。

他想说“他会不会成为麻烦”、想说“你根本不该管”，可最后却只说了三个字：“我来抬。”

商贩将笼子打开的一刻，洛基走过去，轻而易举地将那瘦弱的身体抱起。

那一刻，他没有说一句多余的话，却下意识地拉开了柔伊与那个“男人”的距离，像是在立界限，也像是在无声宣告领地。

柔伊看着他微僵的侧脸，忽然轻声道：“你吃醋了吗？”

洛基脚步顿住了半秒，低哑地回了一句：“我没吃——我只是不爽。”

“……有什么不爽的？”

洛基抿着嘴角，目光不再看她，声音闷闷的：“你给了他几乎全部的钱。只给了我……五十金。”

柔伊愣了一下，随即低头轻笑：“……你是计较这个？”

“谁计较了！”洛基瞪她一眼，“我只是随口说说。”

柔伊侧过头看了洛基一眼，眼神温软又倔强，却没说话，只是默默走在他身边，朝茶馆的方向走去。

***

天色渐沉，橘金色的余晖透过茶馆后院的窗口洒落进来，将斜斜的光影打在院中那株歪斜的枯树上，枝丫间的几片叶子微微晃动，仿佛也被这沉重的归途感染了沉默。

柔伊推开后门，轻手轻脚走入茶馆，脚步落在木地板上几不可闻。洛基跟在她身后，怀中抱着那瘦弱得几乎只剩骨架的身躯。他没有说话，只低着头，一如既往地将存在感压到最低。

柔伊穿过前厅，推开通往后院右侧的一间小屋。

她低头扫视屋内，迅速将堆积的旧箱子挪到角落，用帕子仔细擦了擦木地板，铺上干净的毯子，再从仓库翻出一床薄被与干净衣物。

铺好了床，她站起身，对着洛基说道：“放这儿吧。”

洛基走过来，轻手轻脚地将人放在床上，动作出奇地克制，像是在处理某种易碎的东西。可一放下，他立刻抽回手，皱着眉退后一步，好像那具虚弱的身体会传染什么麻烦似的。

他站在床边，低头看着那个几乎没了呼吸的青年。那张满是伤痕的脸、锁骨上干裂的血痕、还有细瘦得可怕的手指……让他皱起了眉。

“又瘦又弱又没好看到哪儿去。”他低声咕哝，嗤了一声，“你到底在想什么……”

不久，柔伊端着一盆温水回来，里面放着一块干净的布巾与几样简易的草药。

她站在床边，看了那人一眼，又看了看自己的手，迟疑了一下。

虽然她一直女扮男装，但……她终究不是男的。

她低下头，指尖轻轻蜷了起来，过了几秒，轻声道：“……你来吧。”

洛基愣了一下，睁大眼睛：“我？！”

“你不是男的？”

“我是狼。”洛基毫不客气地回道，“我从没帮人洗过身，尤其是……男人的。”

“我也没洗过。”柔伊轻声说，眉头轻皱，语气却很稳，“但他快死了，我们总不能不管吧？”

洛基瞪她，神情写满了不情愿，但还是走过来，像面对什么不得不处理的猎物一样，一把撸起袖子。

“背过去，别偷看。”他说。

“好。”柔伊背过身，站在门口，紧张地拧着自己的手指。但很快她就听见“哗啦”一声——水洒了出来，洛基低低咒了一句：“他身上是怎么这么多伤口……哪是洗，这根本是在处理尸体。”

又是一声闷响，像是水盆被碰倒，柔伊顿时转过身：“你干嘛了？”

柔伊本就背对着，听到这声音实在忍不住，悄悄转头一看。

然后，她差点没忍住笑出声。

洛基满脸写着“生无可恋”，动作别扭得像是抓小鸡崽，笨手笨脚、又怕弄伤又嫌脏，竟然将湿布直接盖在那人脸上，嘴里低骂：“反正你昏着，看不到。” 

“你洗得……很用力。”柔伊忍住笑意，语气微妙。

“我怕洗不干净。”洛基咬着牙，试图挽回尊严，“他臭死了。”

柔伊摇摇头，走过去，从他手中接过布巾：“我来吧。”

洛基一愣，原本想说“你不是怕尴尬？”但看着她小心拿起布巾的样子，嘴角动了动，终究没说出口，只是退到一旁靠墙坐下。

柔伊吸了口气，缓缓蹲下身，小心地褪去那人身上破烂的衣物。水声轻响，布巾在温水中浸湿、拧干，她动作轻柔地为昏迷中的青年擦去身上的污血。她的视线努力避开一些私密的地方，用布巾一点点擦去伤口周围的污血，再抹上从自制的草药膏，小心包扎。

她的手在清理到对方脸颊时顿了一下。

直到她的视线不经意地落在那人的脸上——

结痂下的轮廓若隐若现，那些伤疤纵横交错，遮盖住了原本的面貌。

但即便如此，她仍能看出——他原本一定是个极为精致的人。那眉眼间透出某种不属于尘世的清澈感，哪怕如今狼狈不堪，依然难掩那种“与众不同”。

柔伊指尖微顿，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个画面。

那日在森林中被划伤脸颊，是那个神秘男子挥手之间，她脸上的所有伤口竟奇迹般地愈合。

如果自己也有那样的能力，就好了。

她低头看着夜蘼族青年平静如死水的脸，轻声道：“你的脸……我会想办法治好。”

她说这话时，背后传来一声不太清晰的咕哝：“他都快死了，你还关心脸……”

“只是……想看看他的原貌。”柔伊语气很平静，但指尖依旧没离开那人脸颊，“也算是一点不服输吧。”

“……我知道。”洛基语气闷闷的，但听起来，像是在吃闷醋。

他靠在门边，抱着双臂看着她的背影，眼神复杂。

不是不信她的善良，也不是怀疑那个男人的危险。

只是看着柔伊那么认真、那么温柔地照顾另一个男人的模样——

他的心口像是被咬了一口似的，酸得发涩。

***

晨光透过木窗斜斜洒入房间，带着淡淡的薄雾与凉意。

柔伊端着药碗走进了那间昏暗的小屋，药香与草药的苦涩味在空气中弥漫。她轻轻蹲下身，将药放在床边，目光落在床上的人。

青年依旧一动不动，身躯几乎陷进了床褥中。苍白的脸上毫无血色，唇色发紫，呼吸浅得几乎察觉不到，像是随时会断线的风筝。

她的心顿时一紧。

“都已经是最好的药了……怎么一点用都没有？”柔伊喃喃地低语，指尖紧握成拳。

她站起身，快步走到泡茶用的木桌前，取出药包，准备调配更高剂量的药方。她动作急促，取出一株青茎草，正要用小刀削去草茎时，手一滑——

“嘶——”

锋利的刀刃划破了她的指尖，一滴鲜红的血滴在尚未混合的汤药中，顷刻间染出一抹轻红。

柔伊怔了一下，却顾不上处理伤口，连忙拎起药碗，回到青年身边，一手托住他的后颈，一手拿着药匙，耐心地将一口口药液送入他紧闭的唇中。

柔伊守在床前，神情紧绷，几乎连呼吸都放轻了，仿佛一眨眼这个人就会从她手中流走。

门口，传来脚步声。

“他还活着？”

洛基倚在门框，眯眼看了眼床上那个虚弱的人，声音低哑。

“……勉强。”柔伊回头看了他一眼，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疲惫。

洛基沉默片刻，没有说话，只默默转身离开，门轻轻关上。

时间一点点过去。

本以为是徒劳的努力，却在她即将撑不住的时候——

那几近断绝的呼吸，忽然变得深了一些。

柔伊猛地抬头，凝视那人胸口的起伏，哪怕依旧微弱，却不再如风中残烛般随时熄灭。

“……有效了？”她几乎不敢相信。

她不敢放松，连夜又按相同的方式熬制了新一剂药，照着加强剂量再次喂下。但第二天清晨，她刚一进门，便发现——

青年的气息再度急转直下，脸色苍白如纸，几近昨日的状态。

柔伊蹙起眉头，喃喃道：“怎么会这样……昨天明明有用的。”

站在她身后的洛基忽然开口，语气低沉：“你是不是……少放了什么？”

柔伊一怔，下意识回忆药方。每一味草药她都再三检查过，绝无遗漏。

她低头摸了摸药碗边缘，指腹擦过昨夜割伤的部位——一道未愈的浅痕刺痛了她的神经。
她忽然停住了动作，脑中闪过昨夜的画面。

那滴血——她不小心滴进药里的那一滴血——是唯一的不同。

她怔住，心中泛起一股无法言说的直觉。

是它吗？

一念至此，她没有再犹豫，快步走到书桌前，写下一张字条递给洛基：“帮我去药行买这些草药，越快越好。”

洛基皱眉接过字条，欲言又止，但终究点了点头，转身离去。

等他前脚刚走，柔伊便卷起袖口，目光定定地看着自己的手臂。

“……只能试一试了。”她咬了咬牙，拔出匕首，轻轻在手臂上划出一道口子。

殷红的血珠冒出，她立刻俯身，将青年微微撑起，一只手撑开他的下颌，一滴、一滴地将自己的血滴入他唇间。

她不知这举动是否疯狂，是否愚蠢。

但她不能再眼睁睁看着一个生命慢慢消逝。

“你受了太多伤……我不知道你是谁，也不知道你值不值得救。”
她声音轻缓，却带着莫名的温柔与倔强，“但既然你遇见我，就不该死在这里。”

第三天清晨。

阳光透过窗棂洒入那间昏暗的房间。

柔伊轻手轻脚地推开门，走到床边，蹲下身。

她屏息凝神地观察着那人的脸色——

呼吸，变得清晰了。

皮肤，似乎比昨日多了一点血色。

他眉头不再紧锁，睡得像是更深了一层。

柔伊微微睁大眼，随即松了口气，几乎坐倒在地。

“真的……有效。”

可随之而来的，是更深的困惑。

——为什么是她的血？

她不过是一个普通人类。

是吗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