七月初六，夜里十一点。

祖屋的香炉自己倒了。

不是被风吹，是从香脚下“鼓”起一股力，将整个炉托推翻。香灰洒落时，我看到香灰中露出一道旧红绳，红绳末端系着一截被烧焦的指骨。

我立刻明白——井下，醒了。

从第一夜起，神婆就反复提过：

“前六夜献魂，是为‘井封’；第七夜不献魂，则井开。”

可今晚才第六夜，为什么井已经动了？

我冲去找神婆，庙里却空无一人。只在案桌上留下一封字条：

“第六魂不是你，却与你有关。

若你不下井，她就会替你下去。

——庙后地门已开。”

我拿着纸条冲到庙后，果然看到神庙后墙一角破了个洞，黑暗中一扇通往地井的门大敞着，风从下头一阵阵吹上来，带着泥味、血腥和……香。

是我熟悉的味道。

小时候外婆常在祖屋地下密室烧香，那股味道和这井底一模一样。

我拿着油灯下去，沿着幽长石阶一路往下走。墙上的画，一幅接一幅，全是无面神像。

有的两手合十，有的张嘴而笑，有的披头散发——无一张脸是完整的。

他们用各种方式遮住面孔，有人画“白布”，有人画“镜子”，有人干脆是空的脸。

我心跳越来越快，直到来到井底中央的祭坛前。

我看见一个人站在井边——

是阿生的妹妹，小雅。

小雅不过十五岁，是阿生留在世上唯一的亲人。自从第二夜阿生被献后，她便日日守着祠堂。

她现在站在井边，手里拿着一面铜镜，脚边放着血迹未干的生辰纸。

她听见我来，轻声说：

“我也许愿了。小时候你说过‘愿我哥一辈子不离开我’，所以他走了……你就成了愿主。”

我一怔：“你把我列为献魂对象？”

她笑了，眼泪掉下来：“不……我是来替你的。”

“那神婆说的‘第六魂不是你却与你有关’，就是……”

“我。”

她脚下的镜子忽然亮了，光芒映得她影子发红，身子却越来越透明。

我扑上去想拦住她，却被一股力硬生生挡住。

井底传来低低的、像笑又像哭的声音：

“六魂愿足，井可再眠。”

小雅慢慢往井里走，镜面跟着她脚步一圈圈裂开。

我喊她，她却背对着我，轻轻挥手：

“我哥在井下等我……他说这里很冷，让我早点来陪。”

一瞬间，井底红光大亮，像无数面镜子破裂又重合，映出无数个“我”的脸。

然后——小雅的身影没入井中。

我跪倒在井边，手握成拳，指甲抠进肉里。

我想救人，却总是慢了一步。

镜子中再次裂出第六道缝，魂图第六圈缓缓燃亮。

献祭六魂，终于完成。

我本应庆幸躲过一劫，却只觉浑身发冷。

我看向井底的镜墙，在镜中，我看见一个模糊身影缓缓站起：

他穿着我童年时穿过的白衫，脸是我的轮廓，却没有五官——只是一张光滑空白的面皮。

他向我走近，在镜中比出一个动作：

——他张开手，像在邀请。

我忽然听见耳边传来一句低语：

“你还记得许的那个愿吗？”

我终于记起——那年，我在镜子前许的愿是：

“我不要死，我要所有人都陪我活着。”

原来从头到尾，真正的“第七魂”……不是我，是整个村子。

（第九章完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