焚心为局 • 香起风生
最后更新: 2025年7月16日 下午7:30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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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气比前日更凉了些,昨夜风过得急,有人在夜里掀过香坊的小帐。
没人说话,也没人阻拦。
可今早,柔伊一早醒来,便取了香册,没叫人,只换了件外衫便出了冷月厅。
她清楚,那些香不是调着玩的。
春狩未至,先动手的从不止她一个。
她要知道——风,是从哪一株花开始起的。
天色未全亮,内庭园圃已有人起早打理。
柔伊穿过半开的花墙门,手中捧着香册,步履不疾。今日她本只为一事——替冷月厅亲自甄选几味难得的夜香草,准备春狩前的香囊配方。
露水尚浓,草叶上的珠光未退,园中尚无旁人,她便卸了礼裙披带,仅着素衣外衫,鬓发用银针半挽。看上去不过是一位早起巡视材料的女官,安静、得体、不引人注目。
她正蹲身于一株雪篱枝下,指尖轻描花萼,眉头微蹙,似在辨别某一脉香韵是否走调。
忽然,一声轻响自不远的石径响起。
她没有抬头。
那步声不急不徐,却分明来自上层贵族的软底皮靴;她听得出,那人走得很稳,也很有分寸。
“我本该将这株火羽兰直接送进主殿,奈何它偏生在风口干裂了两瓣。”那声音温雅低缓,在枝影间响起,带着点轻描淡写的调侃意味。
柔伊终于抬眸。映入眼帘的,是一袭缀以金线滚边的深色长外袍,剪裁严谨,质地考究。腰间悬挂的饰带低垂而隐,金属扣饰虽未直露,却已足够辨明尊贵出身。
那身影立于廊柱阴影之间,神色闲雅、目光含笑,不只是一眼,柔伊就认出他是谁——三王子殿下,希罗·雷斯特。
他像是偶然经过,却不着痕迹地站到了她一臂距离的位置,手中果然捧着一枝艳红花茎——正是宫中常用于表忠的火羽兰。
“这早春的风重了些,怕是对香气不太友好。”希罗低下头看向她,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她手边那还没收起来的香方册,“冷月厅的调香师,也会亲自来这种花圃?”
“只是想看看香材长得怎样。”她语气平稳,不紧不慢,目光也很平静,“倒是殿下……这条路,好像绕得有些远了。”
希罗轻笑一下,并不否认。
“我向来信命,今早起得早,本想送花见父王,谁知脚步一错,竟遇见了一位‘花中女神’。”他说得恰到好处,语气温和得像春风拂枝,但这份温和里,却藏了一寸轻薄的试探。
柔伊没有回答,只转身要起,手指落在花枝上时,刚好被晨露沾湿,略一打滑——指尖微微一顿,一时没能收回。
而下一瞬,他已经微微弯下身子,手背与她的指尖几乎是轻轻一触——
“殿下——”
她声音未完,背后忽有一阵细响,一只未系牢的雪狸倏地蹿出,窜进花丛。
柔伊反应极快,刚刚要退后,却不小心踏在潮石上,一个轻轻踉跄。
而希罗动作极快,几乎是顺势抬臂将她揽住。动作极快,却分寸得体,仿佛只是恰好扶住,而非有意靠近。
她微微一震,却未挣脱,只定定望着他。
“园中小兽调皮,吓着了小姐,失礼。”他低声道,语气诚恳,手却缓缓松开了她。
那一瞬间,枝头落下几点露水,阳光正巧照在两人之间的衣袍交接处——那一寸距离,看似得体,实则过近。
而走廊尽头,一名正打算去兰厅送东西的贵妇转了弯,恰巧望见了这一幕。
她脚步微顿,眼神一凝。
不到半天,内宫数处就开始有人低声议论:
“听说今日清晨,三殿下亲自送花入内廷——”
“花还没进主殿呢,人就进了冷月厅调香师的眼里?”
“可不是?那一扶一拢……那姿态,可不比旧日皇后与国王弱。”
“你们说,她那双手,听说连王上都点名要赏过。如今……到底为谁调香,便难说了?”
至此,舆论四起,风向再难控。
冷月厅的侍女都听了些风声,只不敢明言。柔伊没问,也没解释,只让人将那一味火羽兰从香方中撤下。
她并不急着平谣,甚至连解释都懒得说一句。
她向来知局,不争嘴,也不靠近风口。
但她心知,有人……一定会顺着这阵风来。
夜里的风渐渐吹了起来,桌上的兰灯也跟着轻轻晃了晃。
她坐在桌前,翻完香册的最后一页,把笔盖盖好。
那张纸上是她刚写上的几行名字,字迹清清楚楚,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。
风还在吹,可她这边的棋已经下好了。
她没打算等风停——这一步,她要先走为快。
屋里香炉还在慢慢地冒着热气,灯光昏昏暖暖的,把整间帐篷照得柔柔的。
夜里,香坊刚送来第二批春狩要用的香材清单。柔伊照规矩亲自来报备。她披着外袍,脚步很轻,像是怕打扰这间格外安静的夜。
阿什倚在窗边,手里拿着本书,像是随手翻着。她进门的时候,他没抬头,只淡淡说了一句:“说吧。”
她在他面前站定,语气稳稳的,听不出情绪:“春狩的路大多要穿山过林,沿途要用到不少香材。昨天核对清单时,我已经向内务递了申请,补调了几名外采人员。”
她稍稍顿了一下,像是确认了一眼手里的册子,又接着说:“香役坊那边已经核过几人的旧档,没什么问题。”
她语速不快,也不急,语气平静得很,就像是在例行汇报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小事,没有解释,没有多余的话。
阿什翻了一页书,依旧没抬眼,只是轻轻地“嗯”了一声。过了片刻,他的指尖在书页边上顿了下,语气依旧温和:“还挺细心的,连这种小事都提前处理好了。”
他说得淡淡的,像是随口一评,听不出是夸是试探。但他那停在纸页上的手指,还是慢慢来回摩挲了两下。
屋里一下安静了下来,只有香炉里飘出来的雪杉香,一丝一缕地弥散开来。那味道温温的,很淡,却萦绕不去——就像这间屋子里此刻的气氛,表面平和,底下却藏着一点风动。
她低头行了一礼,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。
帐帘轻轻掀起,夜风顺势吹了进来,卷起书案上几页纸,又很快落下,归于平静。
阿什依旧坐着,手里的书翻到新一页,指尖却在纸中央轻轻一顿,像是不经意地顿了下。
过了一会儿,他才缓缓抬手,把书合上,动作轻得没有半点声响。
香炉里还在燃着雪杉香,烟雾轻轻浮动。他神情平静,似乎没什么特别变化,只是侧过头,看向窗外那道微微晃动的光。
***
风声未止,翌日清晨,她照旧去了花圃例行查花。
她的指尖掠过新种的银光草,淡紫花瓣尚未绽全,香气却已若有若无地弥散开来。她慢慢地低身记了一笔,仿佛并不急着走下一处。
可就在她转身那刻,一道影子从枝叶间悄然落下。
“殿下今天起得很早。”
她未抬头,只语气淡淡,“这园圃……最近似乎谁走过都能遇见熟人了。”
语带微讽,像是顺手一捻的针线,看似轻巧,却不失锋芒。
阿什站在她三步之外,没有急着靠近,只在晨光下微微点了下头,语气从容道:“春狩临近,最近宫里的人都爱起早散步。只是这园子里的香气浓了些……我怕哪天路过,连自己是来赏花,还是找人,都分不清了。”
柔伊没有回应,只是眼底浮起一丝淡淡的笑意——不带温度,讽意却更深了一些。
他似乎也不介意,反而顺着她的视线走近了几步,绕过花枝,缓缓停在她身后。距离不远不近,刚好在她侧后的位置。他的声音也压低了些:“冷月厅最近的香方……调了些变化。”
他说得轻描淡写,脚步却稳而不迟疑地逼近:“这香,不像是为了春狩准备的,更像是……为某个人调的,对吧?”
他的语气温和得过分,像是在随口聊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,却每一句都戳在点上,似乎早已将她的心思看得一清二楚——又偏偏不说破,只是轻轻揭开一点边角。
柔伊翻书的手轻轻一顿,却还是没有抬头。
阿什又往前靠近半步,站到了她身后不远。他并未碰她,只是微微俯身,低声说了句:
“香味太浓了。”
她指尖顿了一下。
“容易引虫。”
他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,像落在花瓣上的露水。而下一句话,却低低落在她耳后,带着一点近乎暧昧的暗示——
“……也容易引人注意。”
他说这句时,指腹轻轻落在她肩头,不是威压,也不算试探,更像是顺手拂去肩头的落尘。
柔伊没有后退,也没有表现出慌乱。
她站得稳极了,仿佛什么都没被打扰,只是在那触碰之后缓缓转过身,眼底浮起一抹轻淡的笑:“那殿下今早这趟路——到底是为香而来,还是为虫?”
她的声音温柔得几乎没有攻击性,动作也轻得像风——只是顺势往后退了半步,像是在避开太近的枝叶,又像是借机,划出她与他之间刚刚好的距离。
她收起手边的册子,轻轻行了一礼:“园圃之事已查清。告退。”
她走得极静,裙摆擦过花枝时都未惊起半点声响。那抹影自花墙间淡出,只余清晨微凉的露气裹着一缕未散的香,在空处悄悄回旋。
阿什没动,只缓缓垂下手指——那刚才落过她肩头的位置,还残着一丝温度。
他没追。也不需要追。
她的每一步都合乎礼度,每一个眼神都温和无瑕,可那轻柔得近乎无害的后退,却比任何斥责都来得分明——她拒绝了。
不是惊慌,也非愠怒,而是一种极娴熟的、温柔到极致的抽离。
她没有给他任何“出格”的把柄,却也未留下丝毫“回旋”的余地。
阿什缓缓垂眸,望着那片她方才立身的青石地,像是要从那些落花与露水间,拆解她藏下的每一道锋芒。他看得极静,唇角却缓缓勾起,笑意淡得几不可察。
“是么……”他喃喃道。
他本以为她总有一刻会回眸,哪怕只是一眼……可她没有。
他低下头,望着她方才立足的青石地,片刻后轻轻一笑,低声道:“香是香,虫……也不见得是旁的虫。”
他的语气极轻,仿佛无意,实则锋利。
她太会退,退得恰到好处,也防得滴水不漏。
可正因如此——他才想打破。
风吹过,他转身离去。春狩在即,是时候落子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