04-13

焚心为局 • 只等她回头
最后更新: 2025年7月18日 下午7:30    总字数: 6277

一道命令,让她从末位走到了众目焦点。

春狩未启,风已改向。

暮色渐起,王宫大门前早已列阵完毕。

石阶两侧的黑檀香炉缓缓吐烟,灰白烟丝交织成形,在嵌金石砖之上描出一道模糊不清的结界。春狩即将启程,王室之车列于中路,贵族车马依位铺开,一如既往的森严而有序。侍女依序报上名讳,披披风的侍从持册穿梭席间,低声复核,象征仪仗与实权次第分明,一眼望去,就可以看出谁得宠、谁是弃子。

柔伊站在最末一列,身着冷月厅调香师制袍,眸色静淡,望向前方米蕾娜的马车——那是她被安排所属之位。

米蕾娜今日身着一袭石榴红长裙,裙摆曳地,绣饰繁复而不张扬。鬓侧以银丝发带束发,垂缀一枚细长白玉吊坠,随步伐轻晃。

她步履缓慢而从容,唇角带着不冷不热的一抹笑意,目光落在柔伊身上,缓声道:“冷月厅的香师果然举止温婉、仪态无暇,配得上‘冰雪香影‘之称,只不知这香影进了这车,是否还能全身而退。”

柔伊微垂眼睫,柔声应道:“谢贵人抬爱。臣女既奉王命而行,自会谨守分寸。”

她说的是“臣女”,不是“奴”。米蕾娜眸光轻敛,似笑非笑地掠过她,未再言语。她最讨厌的不是锋芒毕露之人,而是那种明明收敛,却偏偏不肯低头到底的“懂得”。

就在此时,长鼓三响,自王殿正中传来通令之声,宣示王族即将出场。

最先步出的是三王子殿下——希罗·雷斯特。

他身披深紫猎袍,衬以银扣与缎带,脚步虽稳,却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随意姿态,仿若赴宴而非狩猎。晨风拂过,他倚在仪车的雕柱上,目光漫不经心地掠过列阵的从属与侍女,直至某一处——忽然微顿,落在柔伊身上。

然后,他勾了勾唇角,偏头与身边的侍从低笑着说了一句:“看来,今年的春狩不会太乏味。”

接着出现的是四王子殿下,塔里安·雷斯特。

他一如既往,穿得简单却规整,身上是墨青色的织锦长袍,衣缘绣着淡银色的花纹,腰间束着宽带,整个人看起来端方而沉稳。他步伐平稳、不紧不慢,眼神如夜色里的墨水般沉静。

路过各殿人列时,有人以目送,有人微微行礼,而他只是轻轻点了下头,神色温和却毫无停留,就像这条仪道上从来不该有私情,也无意多做旁观。

走到柔伊所在的阵前时,他的目光稍稍停了一下,便又收回,只简单地点了点头,没有停下前行的脚步。

最后现身的,是阿什。

他没有穿正式的礼袍,只披着一身剪裁得体的深灰色宫廷常服,衣缘绣着细密的金线,从袖口到领口的纹样古雅克制。虽不是隆重场合的衣着,穿在他身上,却自然透出一股让人不敢轻忽的肃然气势。

那天气温偏低,他没披斗篷,也没有带随从,只一个人,从宫道尽头缓缓走来。脚步不快不慢,却沉稳得让人不敢出声,四周一下子静了下来,无人催促,也无人敢开口。

走到柔伊所在的位置前,他一句话也没说,只在与她擦肩而过的那一刻,微微停了停,朝她看了一眼。

那一眼,没有怒意,也无温情,却深得过分,像是被某种情绪压得极沉。

柔伊垂下眼帘,恭敬行礼。他没动,也没有回礼,只是藏在袖中的手指轻轻收了一下。

下一刻,一名王室祭仪团的副主事匆匆赶来,低声与宫务大臣耳语了几句。随即,大臣出列,朗声传令:

“因香阵流动与圣火轴心偏差,经主祭团审定,冷月厅调香师柔伊改随王子仪车之后一列,以便随行调整。”

众人虽一时哗然,但很快安静下来,纷纷收敛神色。

德希纳站在最前方,身穿深蓝色礼袍,肩上披着羊毛披风,边缘垂到靴边,自带威仪。他侧头看了副主事一眼,眼神平静,什么话也没说,也没有出声阻止。

大王子莱恩原本正低头戴手套,听见那话,手指轻轻一顿,随即笑了笑,说道:“香阵?春狩第一次改阵列吧?”

他笑得很浅,只用余光扫了眼众人,便从容走上那辆印有王储徽纹的马车。

另一侧,二王子哈里德抬起头,穿过仪仗望向阿什的背影。他没说话,但眉头微皱——这是他多年来打仗养出的直觉:阵列出了变动,恐怕不简单。

而希罗则微微偏头,低声笑了笑,听不出什么意思。

米蕾娜缓缓转身,步回车中,自言自语似地低声说道:“新宠总要多些不同,才显得有趣。”

塔里安站在车前,依旧没有说话,却微微偏头,看了柔伊一眼——那一眼里没有惊讶,只有一瞬思量。

柔伊行过礼,准备登车。就在踏上车辕前的一瞬,她忽然回头,看向车队的末尾。

车队最后方,在几名仆从和行李车之间,有一道不起眼的身影,正低头把玩着一枝尚未完全舒展的绿叶。

那人没穿礼袍,却被允许随行,只因为他是她亲自向内务申请来的“香料杂工”,名义上是园圃新调来的花匠。所有手续都在三天前办妥,入册、安排,都是她一手处理。

那人,正是——埃利奥特。

他站得很远,却仿佛早就知道她会回头。两人视线在那一刻轻轻交汇,柔伊唇角微微扬起,那原本紧绷的心,也终于安稳落下。

只有她知道,他不是普通随行的杂役——而是她唯一的安稳之处。

晨钟自王宫礼拜堂顶缓缓回响,钟声悠远,仿若古老誓约的回音自晨雾中苏醒。

银铃轻鸣三次,驭手整缰待命,佩剑的近侍统领策马上前,朗声一令:

“车驾——启程!”

马蹄踏碎露珠,铁轮碾过石板,王家仪仗缓缓驶出,金色曦光洒落在旌旗与披风之上,仿佛整座王宫也随之苏醒。

马车前方,是赤金铺纹的主祭车——六名金发圣职者手捧祭器,神情肃穆,步履整齐,香烟袅袅升起,在车队行进中轻缠柔伊所在的仪车顶端。

车外的喧哗与尘土仿佛与她无关。

她垂下眼帘,手指搭在膝上,指节极轻地敲着——一下一下,如无声鼓点。没人知她在数什么,也没人知她在想谁。

她很清楚,自己现在乘坐的这辆马车,其实就是一座高悬于众目之上的高座,是一枚早早埋下的棋子。

不论是借口所谓的“香阵偏差”,还是那道突然降下的指令,她都明白——这一切,绝不是巧合。

她更清楚,是谁落的这步子。

阿什。他一向是不动声色的操盘者。他每一步都走得极其锋利,却又稳得可怕。
他从来不把话说破,却也从不掩饰;他不争权,不抢位,却偏偏能让宫务大臣为他改制让步。

他不曾碰她一下,却偏要把她安在众目睽睽之下,逼得她连退路都得自己权衡。

柔伊收起嘴角那点若有若无的笑意,指尖轻轻敲了敲膝上——节奏略微变了些,像是把心头那点无奈与疲惫,都敲进了心里。

这局,他落得漂亮。

但她,不会让自己成为任何人的筹码。哪怕是一只光鲜的棋子,也要握住自己行动的每一寸轨迹。

车窗微微掀起一角帘子,风吹了进来,带着晨光和些许浮动的尘埃。柔伊的目光掠过窗外,只见前方的仪仗队列已经整齐排开。

三王子希罗早已登车,此刻正倚在车窗边,神情闲散,像是在随意看风景,目光却不经意地轻轻掠过她所在的这一列。

她不动。

只静静垂眸,将目光投在膝上那枚小巧香囊上。

那是她昨晚亲手调制的香囊,里面用了极淡的焚雪松脂与碎焰草心揉合而成。外人只会觉得气味清淡、能让人安静下来,却不知道其中藏着极细微的“情绪锚点”——能在三丈之内让人情绪平稳,同时屏蔽外界气味的干扰。

她做这个香囊,并不是为了应付王命,而是为了她自己。

她知道,这一场春狩,远比狩猎更危险。

她从不是甘愿随人行事的侍女,也不会沦为任人摆布的棋子。即便现在是以“调香师”的身份站在春狩车队的前列,她也一样能稳住阵脚——既不落后,也不会轻易失了先机。

她低下眼睫,轻轻整理衣领,正准备静下心来,便听见车帘外传来铁靴摩擦地面的细响。一名穿着暗色胸甲的王室侍卫快步上前,俯身低声说道:

“殿下有令——车队将在今日日暮前抵达金桦幽谷。贵客所乘车驾,可不必随主狩之队穿林,可由仪道直行。”

说完,他便躬身退下,没有多等她的回应。

柔伊没有抬头。

但那句“殿下”,她心里很清楚——不必说,她也知道,是谁的命令。

她的指尖终于微动,轻轻捻过香囊边缘,像是划过一张早已铺开的棋盘边角。

他仍不问,也不逼。

却又分明将她推向最醒目的光中。

她缓缓抬起头,看向远处那个并不起眼的身影——他始终稳稳地走在队伍后方,低着头,怀里抱着那一篓药草,脚步不急不乱,一步不差地跟着。

她眼中掠过一丝柔意。

她低声自语,像是回应那夜她说过的:“等我转过身来,还是我,不会变。”

即使身在局中,也总有人——始终安静地等着她回头。

她轻轻握住香囊,闭了闭眼,低声道了一句:

“好戏……该开始了。”

***

暮色渐渐沉下来,金桦幽谷在夕阳余晖中泛出淡淡的金色光泽。风吹过,林叶沙沙作响,像无数细碎的低语,在这片静谧之中预示着某种即将到来的变数。

营地已初步搭建完毕,王帐设在谷口最高的位置,四周用金边帷幕围起,并设下五重防护。大王子的营帐紧挨王帐,位于偏左中间的位置,象征着储君之位;四王子塔里安的帐篷则在右前方一列,位置稍低,但依然处于核心区域。

二王子哈里德的帐篷则设在王帐右后方那片略高的斜坡上,四周没有多余的装饰,只有厚重的帷幕和兵械架。那块地势虽不显眼,却正对王帐的侧翼,是最容易布防、也最难被突袭的位置。而三王子希罗的帐篷则远离主道,靠近宴会区,气氛明显轻松许多,甚至带点风月之意。

至于阿什——他的营帐被安排在最西边偏僻的一角,藏在树林的阴影下。表面看似靠近主道,实际上却是最远离人群视线的地方。

“避风的位置,安静之地……也是最难被侦测的地方。”柔伊轻声自语,指尖缓缓划过手中香材名册,眼角余光扫过那一排排帐篷,就像在看一盘刚刚开局的棋。

她刚进营地,便有一名王室侍从前来传话:“这是为贵客安排的专属帐地,香材和所需物品都已备好,请小姐自行检查。”

她没有多说,只是安静地点头,迈步走入帐中。

帐内陈设极为整洁,香炉、药盒、制香用具一应俱全,全部是新制的,甚至还配了几张用于气息调整的古香符。很明显,这不是随便哪个随行宾客能享有的规格。

外头不远处,已经有人在低声议论了:

“她就是那个冷月厅来的调香师?不是国王亲自点名的吗?”

“王子让她换车位,多半是有私心吧?你看他那眼神……”

“我才不信她只是个调香师。”

声音不算大,但也没刻意压低。柔伊从帐篷中走出来时,正好听见了其中一段。

她没有回头,更没有解释什么。只是低下眼帘,整了整袖角,语气平静地对身边的随侍说:“药材入营的情况,我亲自确认。”

她缓步走向后营。

那是一片刚搭起来的储药区,灰布搭的帐篷还没完全撑稳,风一吹,帘角轻轻摇动,带出一股干草的清香,混着山林的湿气,在暮色未尽的傍晚中轻轻飘散。

她沿着一排排药箱和药车慢慢走着,目光在每张标签上扫过,指尖轻轻拂过一簇还带着露水的叶柄,脸上没什么特别表情。

忽然,她的手指在某一处轻轻顿住了。

那是一小束还未启封的藤蔓——细长柔韧,外面用灰色麻绳扎着,封口还覆着一层半干的蜡油。藤身微泛青色,纹理细致,像是泡在温水里久了的骨枝。

她认得这种藤——九纹雨藤,生长在极南的雨林深处,常用来镇血稳神,也有一定的催魔作用。处理稍有不慎,就可能引发兽性失控、情绪躁动。这种药材原本根本不该出现在这里,更不应该出现在北炎的春狩营中。

她低下头,没有说话,只是轻轻把封口重新按紧,动作平静得像是在翻看一束普通的草药,仿佛从头到尾什么都没察觉。

风吹过帘角,她抬头继续前行,脚步却越发轻了,像是正靠近某种熟悉的温度。她掀开最后一角灰布帘子。

暮光倾洒进来,帐篷里还没燃灯,一切静悄悄的。她看到他正蹲在一架草药架旁,手里拿着一枝叶子发白的霜茴草。

那是一种非常少见的温性草药,叶片柔软,没有刺,叶心泛着淡淡的霜白色。它通常用作香料的底调,只留下极轻微的甘香。

他似乎没发现她的到来,整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,神情专注安静。指腹轻轻摩挲着叶缘,动作极缓,就像是在碰触什么珍贵、不能惊扰的东西。

柔伊站在他身后,没有立刻出声。帘子外的风轻轻掀动着,落日的余晖照在他侧脸上,映出一层温柔而苍白的光。

她看着他那双因为长期劳作而变得有些粗糙的手指,忽然生出一股很深的心疼感,就像有什么细细的线从胸口被悄悄抽出,绕过所有该说的话,直直牵动了心头。

过了一会儿,她才轻轻唤了一声:“埃利。”

他手指一顿,抬起头,那双茶褐色的眼睛在夕光中轻轻一闪,随后露出一个浅浅的、但发自内心的笑:“你来了。”

她走近两步,在他身侧半蹲下来,目光扫过他手指捻着的那片药叶,顺手帮他拨开缠在袖口的一小节细藤。

“吃饭了吗?”她低声问。

他点了点头,又迟疑地摇了摇,“吃了一点,不太饿。”

她没再追问,只轻轻应了一声,把目光落在他手背上——那双原本该细腻修长的手,如今为了留在她身边,已经长出一层浅浅的茧痕,掌心还有几道旧伤还未褪去的痕迹。

“晚上风凉,别着凉了。”她轻声说。

他低低笑了声,声音有些沙哑:“我带着你给的那件披风。一直都带着。”

她指尖轻顿了一下,然后伸手拿起那件他叠得整整齐齐、放在旁边的薄斗篷。那是她前年挑给他的深青色羊毛披风,衣领内侧还缝着一小块温石符布,就算天气冷也不会透风。

她没多说什么,只是一寸寸地把披风披到他肩上,动作很轻很自然。她的指尖在他颈侧停了一下,像是在确认温度,又像是在用一点熟悉的动作,给彼此一些安慰。

她没说什么,只是一寸一寸将它披到他肩上,动作不带半分迟疑,指尖在他颈侧停了一瞬,像在确认温度,又像是在摸索一种熟悉的安慰。

埃利奥特怔了下。

他的手不自觉地抬起,指节掠过她的指背,却又在即将握着她时轻轻顿住,终究只是握住了披风的一角。不是因为犹豫,而是因为太想握住,却又怕——怕自己一旦习惯了这份温柔,就再也放不开了。

过了会儿,他才轻声问:“你……累吗?” 

“不会。”她答得很轻。

顿了片刻,她垂下眼,声音更低了一点:“但有点烦。”

他终于抬起头,眼神落在她唇角那道若隐若现的线条上。

“因为那边?”

她没答,只顺着他的视线看向营帐外的方向——

营地的金火还没点燃,王帐的帷幕却已经在风中微微晃动,像是在林风里缓缓睁开的眼睛。

那不是光影造成的错觉,而是一种极细微、却无法忽视的感觉——她知道,一直有人在看着她。

那种目光,不像是在关心,也不是在审视,更像是……一种无声无息的标记。

她沉默了许久,才轻声说:

“……有些棋子,被太早推上前,就会被所有人看见。”

“而有些人,一旦看见了你……就不会让你退了。”

她语气很轻,但像是在说出一个躲不过的答案。

埃利奥特没有马上回应,只是静静看着她低垂的睫毛和轻皱的眉心。过了一会儿,他才轻声开口,声音很低、很缓:

“那你要小心。”

柔伊回头看了他一眼。

他垂下眼,又轻轻补了一句:“只要你回头,我都在。”

她望着他低垂的眉眼,忽然轻轻笑了一下,笑意不深,却像在即将来临的风暴里,悄悄点亮了一盏温暖的灯。

她伸手,替他拢了拢披风的领口,没说话。

但她的动作,已经是回答。

回营帐的路上,柔伊注意到——自己的帐篷外,不知何时,多了一名禁卫。

那人穿着暗纹铠甲,既不说话也不动弹,却站得极稳,正好挡在她进出帐门的必经之处。

没有人告诉她,也没有人为她安排这一切。

除了——阿什。

他还是没露面,也没有下达过一句明面上的命令。

可这个“护卫”的存在,比任何言语都更清楚地说明了他的态度:他不出手,却始终盯着;他看似冷淡,却不容任何人碰她分毫。

柔伊掀起帐帘,回头望了眼晨光下那整齐安静的营地阵列。

她缓缓握住袖中那枚香囊,指节微微收紧。风未起,帐帘却像被什么触动般轻轻扬起。她闭了闭眼——

真正的风暴还没开始。

可这份过于安静的平静,却已让她听见了刀光将至的声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