焚心为局 • 她要夺人归来
最后更新: 2025年7月28日 下午7:30
总字数: 5400
夜色已深,透着一丝发冷。冷月厅的灯已经点起,琉璃灯罩上落了些微尘,使得光线看起来温温的、静静的。
柔伊坐在镜前,手指缓缓勾过眉梢,只描了点淡淡的粉,一道细细的眼线,比平时下笔更慢。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,妆容很淡,可眼尾却藏着一点不自觉的期待。
她没特意打扮,只是随手把白天的拘谨卸了些,把唇色晕得柔一点。那一点点细节,不是为了谁,也没说出口,只是心里有个声音在说:今晚,他会来。
她记得春狩前,自己牵住了他的手,说“我想你”,也说了“你不走,我就牵着你走”。那不是情绪崩溃时的依赖,而是她清醒时,认真作出的选择。她一直记得,那晚他回握她的手,轻,却很坚定。
所以她才会坐在这镜前,一边想:“如果他来了,我该怎么开口?”
怎么开口,才能让他明白——她不是因为愧疚,也不是因为软弱才想他留下,而是……她真的决定了,不想再让他一个人站在边上了。
她想了很多话。比如:“我没变,一直在等你靠近。”又比如:“我答应成为王妃,不是为了远离你,而是为了让这个乱世,变成我能护住你的位置。”
可她最后一句都没说出来。只是披了件外衣,走出厅门,去了西廊。
那是她亲自挑的地方,在花圃旁边,靠近宫墙外,没有人会来打扰,也不会有人追问。
她站在那儿,看着远处的灯火被夜色一点点吞没。风从石栏杆缝隙间吹过,带着檀香和夜露的味道。
她等了很久。
一开始,她还侧头听动静;后来,她不再转头,只是静静站着,指尖落在栏杆上,感受着石面那点冷湿。
她没有问“为什么他没来”。也没有慌。
她只是眼神一点点平了下来,就像水面被风吹皱,后来又慢慢恢复平静。
她轻声跟自己说:“也许他只是耽搁了。”
“或者太累了,睡过头了。”
“可能,是宫里临时差他去做事了……”
她在心里列了很多种可能——就是不肯去想那一个最简单的:“他不想来。”
她不愿往那想,也不愿承认自己真的在期待。
可时间一分一秒过去,夜越来越深,风也越来越冷,她还是站在原地,像是怕一动,就等于承认了“他不会来了”。
最后,她还是转身回了冷月厅,走得特别慢,像每一步都在劝自己:“没关系,不怪他。”
她回到镜前,重新坐下。
桌上的铜灯还亮着,映出她眼里一点浅浅的水意。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,看了很久,好像忽然认不出那张脸。
刚画的唇色被风吹淡了,眼尾的温柔也不见了,只剩下眉间一丝轻轻的压抑。
她盯着镜子里的人,心里轻轻地问了一句:
“是不是……我已经变成他不敢再靠近的人了?”
胸口顿时像压了一块什么,闷闷的,疼得不明显,却压得她动不了。
她低下头,手指轻轻覆住自己的掌心,好像还能感觉到,那天夜里他回握时那一点轻颤。
他明明是握住她的。
明明是——
她闭上眼,长长地吐了口气。
泪意慢慢涌上来,却一直没掉下来。她没哭,只是坐在那儿,安安静静,像连风都吹不进来。
她的肩膀没抖,也没有发出声音,可她知道:
自己的心,已经悄悄,有那么一小块,软了下去。
***
北炎王宫在天亮前总是特别安静,安静得有些过头了。
柔伊照例走上那条“查花”的小路。她步伐不紧不慢,脸上还是那副温和从容的神情,袖摆垂落着,衣角拂过石板和落花。没人能看出来,其实她的心跳一直不太平稳。
昨晚,她在西廊等了一整夜。可今早,她还是照旧出现在这里——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,仿佛她真的已经习惯了,一个人去等、去盼的模样。
可当她拐过宫墙,走到那片熟悉的花圃时,手指却在袖中悄悄收紧,紧紧抓住了衣角。
那里已经不是空的了。
可站着的,却不是他。
是另一个花匠,看起来年纪比他大一些,动作麻利,神色平淡,正低头修剪着那株她再熟悉不过的月雪蔷薇——那是他以前照顾得最细心的那一株。
剪刀“咔哒”一下落下,声响不大,却像是在她心里划出一道细细的裂口。
她停了一下,眼睛落在那株花上。
两天前,那蔷薇才刚冒出花苞,如今却被剪得太狠,枝头只剩下几瓣零落的残花,像是被人草草收拾过一样,没留下一点温柔。
她没说什么,只是静静看了几秒。
然后转身离开,步子依旧稳,面上也没露出半点情绪。
可她藏在袖子里的手,已经攥得发白——她把指节扣得很紧,却一句话都没说出口。
冷月厅内。
柔伊脱下披风,站在窗前好一会儿没动。
春风拂过帘纱,光影微晃,轻落在她肩头,也照亮了她眼中难得一见的沉静。
过了好一会儿,她才低声吩咐身边的贴身侍女:“以王妃册封要准备礼品为由……查一下今天花坊都用了哪些人。”
她没有提任何人的名字,只淡淡说了一句:“我想知道,以前负责采摘和送花的那位花匠,换人了吗?”
语气平稳,听不出一丝异样。她知道,这种事不能显得太在意,不能让人起疑。
过了不久,侍女回来回禀:“小侍打听了一下,总管说,那位原来送花的花匠,好像被调走了……可去了哪里,没人清楚。”
柔伊听完没说话,只是轻轻点头,目送侍女退下,然后缓缓靠在椅子上,手指下意识地抚过膝头的衣纹,眉头一点一点地皱了起来。
这一晚,她没有睡。
虽然合过眼,可又很快睁开,房里安静得连自己的心跳声都能听见。
她脑海里不停地回想——他是自己走的,还是被人调走?是谁动的手?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?是谁发现了他?还是……察觉了他对她的重要?
他现在还好吗?有没有受伤?有没有试图留下什么信号?又有没有,在最后那一刻回头看她一眼?
不知过了多久,她终于坐起身来,长发披散在肩,一股被压抑太久的情绪在胸口涌上来。
她一直以为自己够冷静,能掌控局势,可现在,她只在问自己一句话:
“我是不是……已经来不及了?”
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,指尖在微微发抖,床下透出的冷意让她觉得整个人都发凉。
她闭了闭眼,深吸一口气,掌心紧紧握住,又一次次松开又收紧。她已经隐约意识到,如果他不是自愿离开,而是被人带走,那他现在很可能就在某个她暂时无法碰到的地方——
一个幽深又危险的地方。
她必须找到他。
可她心里很清楚,光凭自己现在的身份和手上握的筹码,还远远不够。
这时,她的脑海忽然闪过一个月前的那个夜晚——
那是柔伊进宫任职前的最后一夜,佩尔希夫人的庄园,一间极安静的后厅。
外面灯火摇曳,屋里却只有一盏青色小灯,光线幽幽,静得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呼吸。
夜坐在雕花的长椅上,打扮得很随意,像个刚旅途中歇脚的过客,手里拿着一颗葡萄,神情慵懒,笑意不紧不慢。
“准备好进宫了吗?”他问,语气就像是在问她要不要跳一支没有伴奏的舞。
柔伊没回答,只是走到窗边站定,隔着雕窗与他相对。
夜像是自顾自地说下去:“阿什动手了,你也开始落子了……这盘棋,终于有点意思了。”
“你来,只是为了看我下棋?”她问。
夜笑了笑:“当然不是。”
他伸手挑起她一缕垂下的发丝,在指尖绕了两圈,又轻轻放下,语气像闲聊:“我是来提醒你——宫廷不同于镜花楼。那里的人是活棋,咬人的,死的也未必是敌人。”
柔伊没回头,只淡淡一句:“我有自己的判断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夜说得慢条斯理,却忽然语气一转,眼神里多了点调侃和不确定的认真:“可万一哪天你动不了手,又脱不了身……”
他轻笑一声,补了一句:“记住一个名字。宫里有个舞者,叫瑟娅,常在御花园的‘银舞厅’跳舞。长得漂亮,但眼睛里没人味。”
柔伊微皱眉:“然后?”
“如果真遇上麻烦,可以送她一句话:‘夜落雪停,舞不再归。’”
“她会来找我?”柔伊问。
夜唇角微勾:“如果你说出了那句话,她会知道你是谁。”
柔伊沉默片刻,语气淡淡:“我以为你不会插手这件事。”
“确实。”夜笑得更懒了,眼底却深得像夜色,“除非……我对某人稍微有点兴趣。”
她没有回应,只是拨了拨额边发丝:“我不会轻易求助。”
“你也不会轻易认输。”夜望着她,语气轻松,话却压得人心底发沉,“但宫廷是赌局。有时候,不是你设局,而是别人拿你心软下注。”
那句话,像一根针,扎进她心里,一直没有拔出来。
而现在,她站起身,走到窗边,看着窗外笼在月色中的春夜庭院,指尖缓缓掠过窗边雕纹。
她在心里一字一句地念着:
“我不会再让你,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消失。”
“哪怕这次要借夜的手,我也要你知道——你不是我愿意放弃的人。”
***
北炎的午后,总是笼着一种静而不沉的光。檐角投下斑驳影子,风穿过回廊,拂起裙摆与发丝,像在某种未宣之事前的轻轻预告。
柔伊步伐轻缓地走着,一如往常,却不是往常的心绪。
她刚刚还在微笑着试礼服,确认内侍报送册封流程,听乐舞官在冷月厅小心翼翼请她过目入场节奏。她不动声色地安排好一切,连最难缠的曲段分配也未让她皱一下眉。
没人知道她昨夜一宿未眠,也没人知道,她那时的每一声“好”,都藏着另一种急切的“快”,只在礼仪司退下的瞬间,起身换上一件最普通的衣服,顺着后殿的小径往银舞厅去。
就在她即将拐入那片名为“星临”的碎石回廊时,身侧传来低语与笑声。
她没有刻意去听,却在下一刻下意识地侧过了头。
然后,步子忽地顿住了。
她看见了他。
那是再熟悉不过的背影,哪怕换上了内侍的淡色衣服,也藏不住那一抹温柔沉静的气息。可他没有看见她,只低着头,站在那位身着丝金织裙的少女身侧。
卡莉娅——北炎唯一的公主,此时正半倚在园中秋千上,笑得漫不经心。一只手搭在秋千绳上,另一只手却带着肆意地伸出,轻轻挑起了埃利奥特耳边一缕微乱的发。
他一怔,偏了偏头,像是不想让人碰,却又极快地压住了本能的反应,垂下眼帘。
那瞬间的眼神,被柔伊尽数收入眼底——像是被刺了一下。
卡莉娅没停,只是更加肆无忌惮地笑了起来,从手边托盘中取过酒杯,凑近了他。她的指尖轻轻触碰他下颌,像在逗弄一只顺从的宠物。
埃利奥特微微一震,他的手动了动,像是想接过,可她却按住了杯身,不让他碰,只让那杯带着唇印的酒碰上他的唇。
柔伊站在不远处,整个人仿佛被什么拽住了呼吸。她没有上前,没有发出声音,只是静静地看着。
看着他微微皱眉,喉结轻轻动了一下,勉强咽下一口,却连一句抗拒都没有。
卡莉娅笑了,像是故意加重那一指抚过他锁骨,言语娇软却带着炫耀的刻意:“你这样听话,倒叫人舍不得放了你。真不明白,是谁教出你这样的好脾气。”
埃利奥特垂眸不语,脊背却悄然绷紧,掌心在袖中收紧到指节发白。
她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。
哪怕身边是狂妄公主的亲昵,那双眼里没有挣扎、没有愤怒,甚至没有一丝反抗,只有那种她太熟悉的——克制、隐忍,还有一点深藏得极深的……痛。
他只是……默默地忍着,低微地活着。
那一刻,仿佛有什么东西,在她胸口一点一点崩裂开来,伴随着隐隐的钝痛在周身蔓延开来。
而柔伊只是极轻极慢地后退一步,将身体隐入石柱的阴影之中。
没有人发现她。
风从廊下掠过,撩起石柱下那一角衣摆,也吹乱了她鬓边发丝。柔伊缓缓抬手,将它别到耳后,指尖在轻轻颤着。
她站在廊尽头,目光穿过那片名为“星临”的碎石回廊,落向遥远的亭影深处。
脚步没有立刻踏出。
仿佛只要再停留一瞬,她就还能抓住一点冷静,不必承认那一点想不顾一切的冲动。
可那画面还是刻进了眼底,甚至刻进了骨里。
——“我不记得自己的姓,也不记得父母的脸。我只记得那个牢房和注射器的声音。后来……被卖了几次,辗转到了一位贵女手中。”
——“他们觉得我漂亮,又安静。”
当时他语气温和得近乎无感,“所以除了血,还有别的用处。”
想起他说这话时眼神的平静,像是习惯了悲剧,不再与人争执“这不该是我”。而她那时听见这些,只觉得揪心,觉得幸好她把他从泥沼里拉出来了。
可现在,她亲眼看着——那段“别的用处”,竟再次上演。
只是换了地方,换了主人。
而他,依旧安静,依旧顺从。
柔伊闭上了眼睛,握紧了袖中的双手。
她明知道他会疼。
也曾无数次设想过他的难过、他的沉默、他的退后,甚至清楚地判断过——他一定会照旧,把所有情绪藏在心底,不出声、不打扰。
可她以为,他会懂她的等待,是为了更好的回头。
她以为,他撑得住,就像以往的每一次。
甚至在得知他被调走时,她也只是告诉自己——再快一点,再谋一步,就来得及。
可她错了。
当看到他站在那位骄矜公主的秋千下,垂着头,默默咽下一杯沾着唇印的酒;
看到他皱眉却不敢躲、被指尖划过锁骨却一动不动;
她才真正明白,什么叫做“疼”,不是他低头的那一瞬,而是在远处的她——
心口像被凿了一个洞,一口气从骨缝中渗出来,连颤抖都藏不住。
她终于明白,顺从不是平和,是被磨尽反抗之后的麻木;
他不是不想逃,而是早就学会了不去挣扎——因为太久没人听他喊“痛”。
而她,竟亲手将他推回了那个牢笼,只因一再相信“来日方长”。
可这世上,有些人等不得太久,有些伤,受过一次就已经碎到底。
柔伊缓缓呼出一口气。
那口气吐得极轻,却仿佛带走了什么沉在心口多时的东西。
她转身,步入碎石回廊。
裙摆擦过浅砂石铺就的小径,轻得几不可闻。
眼底的光,却已悄然改变。
她没有再回头,也未再犹疑,一步步地走向星鸢亭。
这一次,她不再只是执局者。
她是一个要夺人归来的女人。
他是她的光。
哪怕毁了局,乱了棋,惊了阿什,惹了公主。
她也要亲手,将那盏她曾点亮的光,从这肮脏的深渊,一寸寸救回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