04-16

焚心为局 • 昨夜柔情,今朝落局
最后更新: 2025年7月24日 下午7:30    总字数: 6061

夜色已深。

圣火的香气还未散尽,营地却早已安静下来。帐篷之间,只剩几缕巡逻的火光摇晃着,仿佛林谷中的那场混乱从未发生过。

塔里安伤得不轻,被宫廷医师抬回王子营帐时,阿什只是微微侧头看了柔伊一眼,淡淡吩咐:“给她也叫个宫廷医师。”

声音不高,随风散开,语气却冷淡得几乎没有起伏。话一说完,他便转身跟着塔里安离开,只留下随侍带人远远将柔伊送回她自己的帐篷。

没过多久,医师果然到了。

他看了眼她背上的血迹,稍稍犹豫了下:“姑娘的伤在背后,若要处理,最好请一位贴身女官协助,或是回医帐更方便些。”

柔伊垂下眼睫,语气柔和却平稳:“不用麻烦。我自己有药膏,这点伤,不碍事。”

她说得不重,但语气里透着种让人不好再多劝的坚定。医师只好拱手退下,帐篷里又恢复了寂静。

她慢慢脱下染血的外衣,叠好放在一旁,然后用温水洗去满身尘土和血迹。

只穿着贴身束衣和柔软的腰带,她坐回椅子上,水珠还没擦干,从脖颈滑落,一路蜿蜒到锁骨边,在靠近伤口处凝起一丝微凉。那一瞬,她忍不住轻轻一颤。

药瓶就在桌上,她拿起棉布,正要伸手去够肩后的伤口——

却忽然停住了。

她察觉到了。

——帐外,有人。

她没有听见脚步声,也没感觉到帐门被风吹动的动静,可就是知道——有人来了。

那种感觉,就像心底某个原本安静的地方忽然泛起涟漪,熟悉得不能再熟。

她没回头,只轻轻问了一句:“……你来了?”

帐外那人微微动了动,还是没出声。

他就站在那里,既不敢靠近,却也舍不得离开。

柔伊披上外衣,低头把扣子一颗颗扣好,然后掀开了帐门。

月光洒下来,静静落在她脸上。她刚洗去血迹,神情依旧有些疲惫,却温柔得让人心软。

帐外的埃利奥特一动不动地站着,像是已经站了很久。看到她出来的那一刻,他眼眶一下子发热,手指下意识地紧紧攥住了衣袖。

过了好一会儿,他才开口,声音很轻,像怕惊扰到她:“……对不起。我知道我不该来的。可是……”

他停顿了下,语气更低了些:“你受伤了。”

柔伊没有马上回答,只是看着他。

她知道他是在担心。

于是轻声说:“只是擦伤,没事。”

她原本想笑一笑,像以前那样安慰他几句,可笑意刚刚浮上来,就被他眼里那种强忍的心疼压了下去——

那不是临时起意的冲动,而是早就藏在他心里太久,因为她受伤而再也压不住的情绪。

柔伊沉默了片刻,最终轻轻退开一步,抬手将帐门向旁边掀开。

“进来吧。”

埃利奥特看了她一眼,没说什么,只是点了点头,走进了那盏灯火微晃的小帐篷。营帐里静得几乎能听见火油灯芯轻微爆裂的声音。

她坐在铜镜前,慢慢把头发挽起来。外衣已经脱下,只穿着贴身的轻薄束衣,半边肩膀裸露着,白皙的皮肤上沾着点点血迹。

她没有刻意避讳,也没回头去看他,只是伸手拿起药膏,想自己涂伤口——

可后背的伤,她怎么都够不到。

埃利奥特已经靠近了几步,在她身后蹲下来,嗓音低低的,有点发涩:“……我来帮你,好不好?”

柔伊没回头,只是轻轻点了下头。

“可能有点疼。”

他才拿起纱布,沾了药膏,小心地贴近她的肩膀,一点一点,轻轻地抹在伤口边缘。

那药是她自己调的,带点草木的清苦味,也混着淡淡的檀香。

他指尖碰到她皮肤时,几乎是一颤——

不是因为烫,而是怕。

怕她推开,怕她后悔让他靠近。

他的动作很慢、很稳,每一下都像是绕开她的伤口和过去,也像是用这一点点温柔,试图换得更多时间。

她轻轻吸了口气,却没有躲。

他下手极轻,每一寸动作都带着小心翼翼的温柔,不曾多留,却比任何话都来得真切。他一点一点地抹着药,每一下都像在认真确认她不会再痛。

她一直没说话。

可那熟悉的温度一靠近,她手指还是微微收紧了些。

不是怕,也不是躲,只是她第一次在这样疲惫、狼狈的状态下,被他这样轻轻地碰过。

那种没有问询、没有犹豫、只是安静包覆的靠近,让她连心跳都不受控制地快了起来。

帐缝间的风轻轻吹过,带起她一缕发丝。他顺手帮她拨到一边,又收回手,继续给她上药。

整个过程,两人几乎没说话。

可那种沉默里的情绪,却像藏在她每次轻轻呼吸时的轻颤里,也藏在她挺直背影的僵硬和他细致入微的动作之间。

上完药后,他帮她把衣服一点点拉好,动作很慢,像是连这一下也舍不得结束。

她忽然低声问:“你是一直……都在帐外等?”

他没否认,只道:“我怕你一个人。”

柔伊轻轻一笑,那笑藏在月光之后,带着一点点疲倦,却安稳极了:“那今晚我不是一个人了。”

她转身看向他,两人目光在夜色中碰到一起。他的眼神温柔得快要碎掉,而她只是安静地伸出手,指尖在他指节上一碰——

他立刻握住了她的手,很轻,但也很紧。

那一刻,什么都不用说了。

过了许久,她才轻声说:“快回去吧,别让人看见。”

他没有立刻离开,而是定定地望着她看了一会,像是想说什么,又怕一说出口,反而破坏了这一刻的安静。

最终,他只是轻轻点头,走出了营帐。

帐帘落下的瞬间,夜风刚好吹来,轻轻掀起一角,也吹皱了他衣摆。埃利奥特顿了顿,回头看了她最后一眼。

她还站在帐里,没有说话。只是静静地望着他,在那盏昏黄的灯光下,神情安安静静的,眼神柔和,像是默默替他撑住了那些藏在心里、说不出口的情绪。

他低下头,终于转身,顺着不远的小路慢慢走远了。脚步很轻,像是不想留下任何痕迹。

——就在这时。

远处一棵高大的雪杉后,一个人影慢慢走了出来。他没刻意躲着,动作却极轻,像是习惯了夜里悄无声息地走动。夜色把他大氅的下摆染得更深,也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。

他停下脚步。

前方不远的小路拐角处,有个人刚刚走过,刚好走进了巡逻火光照不到的地方。那人穿着普通的外工袍,领口有些松,袖口沾了点泥草。走路不快,但很轻,像是特意避开了所有动静。

阿什站在原地,没有追上去,也没叫人。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方向,神情淡淡的,好像只是随意看了眼一个路过的工人。

可下一瞬,他的手指却在斗篷内侧慢慢扣了一下,目光落下的方向,恰好就是那间帐篷的尽头——

帐篷很安静,连灯光都透不出来,只留下一点淡淡的轮廓,在夜色中若隐若现。

他没有靠近,也没再看第二眼,只转身,继续顺着雪杉边走远。

风拂过他衣角,带起几缕垂落的发丝。

他神情没变,步子也稳。

可那一瞬,他的手却悄悄握紧了些——

他慢慢地敛起眼神,像是忽然想起什么,又像是在心里,悄悄记下了今晚那个背影的模样。

有些线,不必马上拽紧。先放一放,看它要缠上谁。

***

营地里的雪杉在地上投出斑驳的影子,风从山谷里穿过,掀起帐篷一角,带来一阵寒意。天还没全黑,但北境特有的暮色已经把天光染成了一片苍青。斜阳透过帐顶的缝隙,正好落在铜镜前那道静静坐着的身影上。

柔伊低头拨开鬓发,指尖在额角轻轻一抹,把药香揉进一点浅粉的胭脂里。
指腹下,是昨夜还没散尽的疲惫;镜子里,却只是一张温和恬静、干净到没有半点锋芒的脸。

她不知道今晚宴会上会发生什么——但她很清楚,只要还在北炎王权之下,她就不能松懈。

桌上放着下午送来的礼盒。里面是北境织金团亲绣的深色礼裙,裙摆边缘缀着银线和碎珠,隐隐发着冷光,衬得她手腕上那条从的细链愈发显眼。

她一件件穿上礼服,动作不紧不慢。绸缎披肩绕过肩颈时,她微微顿了下,像是在确认某处的旧伤有没有被遮住,又像是在回想昨晚那份还没说完的温热。

昨晚,她摘下了伪装,拥抱了那个不再只是影子的名字。
可今天,她要把自己的柔软重新藏好。

她拿出一枚乌金发针,尾端雕着细致的寒纹,像是雪夜里刻下的刀痕。
她顺着鬓发轻轻一挽,把发针插进发间,就像把那些柔软的心思一起藏进冰冷里。

她不笑,也不冷,只是静静看着镜子里的人——
那张曾在地牢里闭眼忍痛、在镜花楼里学会说谎、在洛基面前狠下心转身的脸,如今安安静静地看不出情绪,像一汪深不见底的水。

她抬手在脸颊轻轻按了一点清香,是她自己调的香方,草木的凉意中混着木脂和青柚的味道,几乎没有颜色,却刚好能遮住所有起伏不定的情绪。

这不只是妆容,更像是遮掩情绪的盔甲。

她最后看了镜子一眼,唇上没抹色,却透着一丝冷静的从容。

帐外传来杂役压低的通报声——晚宴要开始了。

柔伊站起身,理了理袖口和裙摆,抬手拨开落在肩头的一缕光尘。
帐帘在她身后慢慢落下,她也已经换好了表情。

她不再是那个昨晚在火光下轻声说“我不是一个人了”的女人,而是那个知道该在宴席上无声落子、在笑意中切断命运的——掌局之人。

夜幕像厚重的毯子,悄悄铺满了林谷。

今晚,王帐之下灯火通明,银枝金盏如星星倒挂,宴席一字排开,香炉旁升起阵阵檀香,把山林中血腥和野兽的气味掩了下去,取而代之的,是一场笑语与权力交织的盛宴。

柔伊刚踏进宴坛时,目光扫过前方整齐排列的香阵与铜炉。熟悉的布置,正是北炎旧制的宫廷规格:香炉一字排开,燃着三种不同的香,每种都象征着王权和神明。宴坛前的礼道极其讲究,进场之人每走九步就得行一次礼,处处都是旧制规矩,容不得半点差错。

她环顾了一圈四周,就在这时,空气中的香气突然变了。

她眉心轻轻一动,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,看向香炉后那一排熟悉的灰衣杂役。

然后,她顺着香气飘起的方向缓缓转头。

几个身影正悄悄走动在宴坛边缘——他们穿着低阶内侍的衣袍,背着香匣和炭壶,动作娴熟却十分小心,有的在换香料,有的在调整火盆上的银炭。没人说话,没人抬头,脚步轻得几乎没有声音,仿佛稍有动静就是错。

她一眼就认出了这些人,是她前几天以“春狩要人外采香材”为由,从内务里选出来的几名杂役。

原以为他们只会在祭火或净帐时短暂出现,没想到竟也被安排进了这场王族宴会。

正想着,她又往后看了一眼——

她看见了他。

那人背对着她,正蹲身调整炭炉,动作小心又安静,像是生怕惊动了什么。

他穿着灰衣,领口有些旧了,袖口缝得仔细。灯火从他左侧照来,映出他脸侧淡淡一线光。

她没有马上看清他的脸,可那种熟悉……几乎不需要看就知道。

她的呼吸轻轻顿了一拍,却没有表现出来,只是手指不动声色地收紧了礼裙一角。

她没露出惊讶,也没有情绪翻涌,只是安静地站着,就像一把藏在雪里的刀,忽然被夜风轻轻吹过。

她垂下眼,眼里掠过一丝极浅的情绪。

不是震惊,而是——确认。

她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,但她没有追问,也暂时不打算去问。

她只是看见了他,就已经够了。

脚步没有停,也没有走近。她只是平静地移开视线,仿佛什么都没看见般继续往前走。

可就在那片灯火的晃动里,她唇角那道几不可察的弧度,却悄悄柔和了些许。

宴会正式开始。德希纳王端坐在上席,一身黑金礼袍上绣着流光金纹,神情冷峻,眼神像夜色中的玉石,清冷得毫无波澜。他抬眼看了她一眼,没有说话,手指却轻轻叩了下金酒杯。

众人立刻起身行礼。

“莉奥拉·阿斯泰尔,”他唇边带着一抹极淡的笑意,“今夜听闻你在狩场救下塔里安之事,传得有声有色。”

柔伊盈盈一礼,声音温和:“多谢陛下垂问。实是四殿下奋勇正面迎敌,臣女只是见势救援,不敢居功。”

德希纳没多说,只是淡淡点了下头:“嘴倒是挺会说话。”

话音刚落,一位身着素色礼袍的老人缓缓起身。他白发苍苍,手拄权杖,胸前佩着北炎王国议政长老的金色绶带。此人正是伊雷·罗德,塔里安年少时的学监。虽早已卸任,但朝野上下仍对他颇为敬重。

“陛下,老臣斗胆一言。”他的声音不高,却沉稳有力,“今春狩有异,几位王子各有表现。但若论最堪称典范者——在臣看来,正是这位阿斯泰尔小姐。”

席间一时安静下来。

伊雷接着说道:“当时突变,众人皆惊慌避退,唯有她逆行入林,于狂兽之下救人于危难,又能全身而退、不乱阵节。无胆识者不能为之,无器度者亦难得人心。这样的气魄,又岂只是出身贵女可以解释?”

德希纳微微偏头,像是在听他说话,又像是在观察台下众臣的反应。

阿什此刻正坐在侧席。

他一身北炎王子正装,黑底金纹斜披而下。风雪色的眼眸静静落在柔伊身上,指尖轻扣着酒盏,嘴角没笑,但眼底已带了几分温度。

他起身了。

“伊雷大人所言,正是下臣心中之想。”

他语气平稳,礼数周全,声音不疾不徐地响起:“春狩是我北炎的古礼大典,此番虽有波折,但王子、将领、诸位同僚皆有不凡表现,也带来了不少意料之外的惊喜。”

“尤其是——”他的目光缓缓落在柔伊身上,语气微敛,“莉奥拉小姐。”

“她不仅是贵族之女,更是在场许多性命的救命之人。她有胆识,也有分寸;有仁心,也懂进退。”

“下臣以为,王室之中,除了需要有力者相助,更需要有德者为伴。”

他说到这里,轻轻抬头,看向上方王座。

“若陛下准许——下臣愿以王妃之礼,迎阿斯泰尔小姐入宫。”

这句话一出,整座宴坛顿时寂静无声。

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那道静静站立的身影。

柔伊没有动。

她身上的冷蓝礼裙在火光下微微泛光,像冰雪中燃起的一簇火焰。她眼中映着整场宴席的灯火,却没有一点慌乱。

她微微侧头,看向德希纳。

德希纳没有立刻说话,只是抬手抿了一口酒,语气平淡:

“王妃之位,不是随便就能封的。”

“若阿斯泰尔小姐自己愿意,朕不拦。”

他顿了一下,又道:“但这事,得她亲口答应。”

柔伊没有马上回应。

她只是垂下眼,唇角轻轻一弯。那笑容安静得像月色落水,平和中却悄悄泛起一圈涟漪,让人难以捕捉她的情绪。

然后,她轻轻转头,在众人不易察觉的角度,悄然看向了宴席边缘的一个角落。

他果然还在那里。

还是那身灰衣,站在香雾后方,低着头,像极了这整座宫廷里最不起眼的一粒灰。双手安分地垂在身侧,一动不动,就像早已习惯被人忽略。

但就在她望过去的那一刻,他动了。

只是那么一瞬——

他们的视线短暂相遇。

埃利奥特没有说话,只是慢慢低下头。

像是错过了什么,又像是强压住了心底的什么。指尖悄悄收紧,拇指掐进虎口,却依旧努力维持着肩背的挺直,不让自己露出任何情绪。

上席的阿什,也注意到了她那一瞥。

他微微侧头,顺着她方才望去的方向看去。

火光交错中,那道瘦削的身影和他记忆中某个夜晚悄然重叠。

他没有开口,也没有动作。

只是眼里掠过一抹短暂的暗光,冷得像积雪落进火里。

柔伊也收回了目光。

她重新抬头,看向德希纳,眼神平静,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坚定。

“臣女,谨承陛下厚恩。”

埃利奥特猛地抬起头,眼神一怔。

只一瞬,他精准地看向她,像是还没反应过来。

片刻后,他缓缓低下头。没有发出一丝声响,连呼吸都极轻,仿佛怕泄出哪怕一点波动。可那藏在衣袖下的拳头,早已绷紧,指节发白。

阿什的手指也停了一下,指腹贴在酒杯边缘。

他朝那香炉一侧望去。

那个低着头的男人站在烟雾之后,静得像雕像。

他目光沉沉地注视了一会儿,随后淡淡移开。

阿什举起酒杯,向她遥遥一敬。

不是祝贺,而是宣告。

——她,从今晚起,是他王座上的王妃,也是他掌心里的筹码。